如果你的心靈有通向神聖的完美階梯,你就像真理花園中的百合花,無論你的芳香消失在空中,或消失在人們身上,它消失在何處,就在何處永存。──紀伯倫
中秋夜,我們從岳陽趕往長沙,一路狂奔。
「為什麼要這麼著急的趕路呢?」我問幫我們開車的小廖。
司機小廖急著趕回長沙過節,因為他和愛人都是一胎化政策後出生的,獨生子娶了獨生女,所有的節日都變成雙倍的大事。
先到父母家過上半夜,再陪女方到岳父母家過下半夜,這使他心急如焚,飛奔在路況巔躓的公路。
一路上,小廖按著喇叭的手從未停過,我看著路兩旁都是補胎、打氣、修車的小店,真擔心這部老舊的廂型車會突然拋錨在荒僻的省道上。
小廖一邊狂按喇叭,一邊從喇叭聲中大聲的說:「中秋夜,人人都在趕著團圓,是吧?林老師!」
「是呀!是呀!人人都在趕著團圓。」我說。
為了讓他專心開車,我們一路無語的看著窗外,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光,遠山與田原都籠罩在一片薄薄的霧氣裡,綠色的水田中錯落著紅磚小屋,夕陽使這眼前的一切都滾了金邊。
驚奇的是,日與月都同時出現在天上,金紅的夕陽與銀白的月亮遙遙相望,原來是金光萬道的夕陽與貼紙一樣薄薄的月亮,突然有人按了開關,夕陽成為薄薄的剪紙沈落,滿月亮了起來,飽滿、圓潤,有美麗的光暈。這美麗的湖南鄉間,突然有著說不出的浪漫與柔情。
我輕輕的握著妻子的手,她給我一個輕輕的微笑。
不發一語,但我們的心在月光下的田原,互相應答。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離家數千里外過中秋,當我們遙望窗外盈盈的滿月,思念就像月的光芒,瀰漫了天地。我們思念著在台灣的三個孩子,他們在外婆家一定也看著月亮,思念著我們!也思念著正在喝團圓酒的兄弟姊妹。那湖南鄉間溫暖的小房,多麼像我們在南方的故居呀!
你思念那些在愛中降臨的孩子,思念因緣深重、有緣重會的人,你會深深感受到一些美麗的花開。
你願意永遠為他獻身,不會有絲毫怨言。
你在心裡感覺最大的恩典,帶來巨大的力量。
你在悲喜交集的時候,他使你哀樂協調。
你在無聲的小溪邊,也能聽見婉轉的歌唱。
你在喧騰的萬蟬裡,也能聽見深情的詠歎。
你是春天,第一朵花開。
你是山間,飛來的彩虹。
你是翠綠,也是深藍;你是清白,也是玄黑;你是田黃,也是珊紅……你具足了一切的顏色,卻是用盡世間的言語,也無法描繪。
你抬頭看看遠方吧!這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是無言的,無言的時候則讓我們最細膩的接近美好。
想了解遼闊,要觀海。
想知道偉大,要看山。
想體會自由,要靜靜看雲。
想感受無礙,要舞動春風。
這是為什麼說。
佛陀開悟時是看見了遙遠的星星。
苦修時坐在菩提樹美麗的枝葉下。
說法時帶著神祕的微笑,教導比丘觀想庭中的茉莉花。
闡明一株小草就是萬佛的寶殿……
因為那樹、那花、那草、那夜空的明星,不發一言,已萬緣具足了。
這是為什麼說。
一切淨土裡,都有遍滿的蓮花和鳥聲的歌唱。
一切有智慧的人,猶如帶著太陽行走,有太陽的觀照、平等與圓滿。
一切慈悲的菩薩,則是清涼的月色,有月亮的溫柔、寧靜與優美。
因為那蓮花、那鳥聲、那太陽、那溫柔的月色,一語不發,已吟詠萬法的梵唱了。
說說這秋天吧!
每年都有秋天,生命中有感動、有啟示、有覺察的秋天,又有幾回呢?真的尋索到寥寥可數的深有所感的秋日,又能用什麼言語加以敘述呢?
天上的明月,滿山的楓紅,一直在跳舞的菅芒花,美得比春天更動人的秋雪秋霞,你抬起頭來深深的感動,卻是萬語難及。
每一年都有美麗的秋天,在無可言詮的生命裡,像是飛過天際的大雁,長嘯一聲,飛過去了,音聲猶在耳際迴旋,仰頭一望,群雁已沒入了長空。
這秋天的心情,就像是微步中年的心境吧!
中秋的時候,人人趕著團圓,在追趕團圓的路途中,珍惜此人、此心、此景、此境,卻隱在月影的背面,很少被看見。
無言是很高的境界,但做為一個文學家,總想記綠那種無言。
我想起曾在西安的古董市集,購得一方古印,不知是什麼年代,不知是誰刻的,卻是我收藏的古印中最寶愛的一方。
「不知多少秋聲」
這是走過了生命的驚濤歲月與駭浪旅程的人才會有的心情,猛然回首,不知已過了多少個霧裡的秋天了。
唯有這種秋天的心,才會悟到珍惜的可貴,珍惜秋天的每一個片刻、每一個剎那、每一聲沒入雲天的雁鳴!
也是這樣的心情,去年秋天我完成了《玄想》,現在接著寫完《清歡》。
文學是一種清淨的歡喜。這種清淨的歡喜,使文學家自然成為富足的人。他的內心之樹結滿了果子,拿來與別人分享,希望能有甜蜜與清涼;他的內心之礦結滿了寶石,用雙手奉上,希望珠寶能妝點灰色的人生;他每天都在墾荒種地,身上帶著泥土與溪水的芳香,因為一切都是珍貴無比的,希望人人都能品味芳香。
如同秋聲,我也想向人說:你聽見秋聲了嗎?
文學的歡喜,寫的人歡喜,讀的人也歡喜。
我們終於穿過重重的月光,抵達長沙,明月已到中天,小廖趕不及和父母、岳父母共度中秋。
他顯得有些沮喪。
我說:「明天還是中秋,聽說十六的月亮比十五還圓哩!」
他苦笑著,告辭。
我和淳珍在長沙街頭漫步,大部分的店家已經打烊。
陪著我們的朋友小俠說:「大概吃不到中式的團圓飯了,我們去找西式的。」
找到一家西餐廳,來迎接我們的服務生竟是黑人,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後來才知道他是來自非洲的肯亞,家鄉正在鬧饑荒。
我們點了菜,他說:「今天是中秋節,來一瓶長城千紅吧!」
我們請他喝了一杯千紅,舉杯遙祝在遠地的親人。在他黑色的眼眸中,我彷彿看見了非洲草原上的月色。
我和淳珍舉杯,祝福我們遠在天邊的三個孩子,我的心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句子:愛的開始是一個眼色,愛的最後是無限的穹蒼。
林清玄
台北雙溪清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