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教導我:請認識我在乎的是什麼,請瞭解我的價值觀,請對我有適切的期待,而不是依照你們大人自己以為的順序與標準。你們的價值觀是你們自己的,不是我的。一如你們的期待,也請放回自己的身上。
「你如何度過孩子的叛逆期?」
當我演講完,有一位聽眾舉手問了這個彷彿天經地義,凡是被稱為教育/教養的專家都應該會回答的問題。
但是我卻躊躇著。
這是一個像女人必定有更年期般,也認定孩子必然有叛逆期,不容質疑的提問。
「什麼叫叛逆期?可能需要先討論。」
叛逆期?或許是孩子的「自我茁壯期」,也可能是父母與老師的「縮手適應期」。
叛逆期,究竟是孩子違逆大人的旨意?還是大人無法適應孩子刺蝟般的反擊?
「我的孩子沒有叛逆期。」
這是我的答案。
但是並不表示,我與兒子永遠笑臉相見,笑語滿室。更不表示,我與兒子的世界永遠美好,從未陰過天,也未刮過風雨。
只是,我與孩子之間的不同調,總是成為幫我度過「縮手適應期」的關鍵。我視這些轉折是老來學習的契機。
當兒子上國中,他送給我的震撼禮,是從學校學回來的一籮筐「髒話」。
我自己的成長經驗是,會說髒話的孩子,通常是來自會說髒話的家庭。
但三字經從未在我兒時的記憶出現過。我的父親談吐文質彬彬,母親罵人則罵諺語,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學飆髒話。
兒子一回到家,一臉臭氣。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我只聽到書包往地上用力一扔,接著是腳狠狠踢桌子的撞擊聲,再伴隨著一連串的三字經。
即使在餐桌上,談到不爽的事,兒子一樣毫不避諱,連女性生殖器官都罵出來了。
起初,我要他設身處地想想,在餐桌上,拿他娘的生殖器官出來配飯,讓我非常不舒服。
這樣,我的耳根大概可以清靜一、兩週,但之後就失靈,兒子又故態復萌了。
「你為什麼要罵髒話?」
「因為我實在太生氣了。」
「生氣就一定要罵髒話嗎?沒有別的話可以講了嗎?」
兒子停了五秒鐘,他顯然認真搜尋腦中所有可以罵人的辭彙。
接著,他回答:「沒有別的話可以表達了。只有罵髒話,才能罵得過癮。」
有一天,兒子又當我的面罵了三字經。
我聽了,實在刺耳極了,只好搬出老人家的架式說起教來。
「你知道嗎?如果我不認識你,單憑你說的話來評斷,會認為你是一個沒有教養、不值得信任、粗俗無比的人。這是大人世界對髒話的認知。」
兒子回答:「可是我還不是大人,我們同學大家都是這樣說話。如果說話像你們大人這樣文謅謅的講道理,才會被同學嘲笑。」
兒子給我上了一課。
是的,髒話有多髒,那是大人的認知。
對說髒話的孩子而言,那不過是博得同儕認同的方式罷了。
於是,我們立下了約定。
與同學講什麼話,是兒子的自由;但是,在大人面前,不要說髒話,因為大人無法改變對髒話的壞印象。
兒子考高中基測時,因為那是我第一次陪孩子考重大的考試,所以當母親的我,自然希望處女秀表現優良,對孩子的考試有加分的效果。
入場的鐘聲響起,第一場是考國文,我趕緊備好准考證、筆。
當兒子轉身要離去前,我翹起大拇指,比了一個讚,然後為他加油打氣地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得很好。加油。」
結果,兒子毫不領情地瞥了我一眼。
他冷冷地說:「媽媽,你不要再耍白癡了。」
僅留下被一拳擊中心窩,一臉錯愕的我。
這是叛逆嗎?不是,這只是孩子表達他想要脫離母親像照顧小貝比般的呵護罷了。
下一堂考試,我像哥兒們般地拍拍孩子的肩膀,不再說傻話。
第二次陪考,是兒子考大學學測,那更是重大,我甚至因此一夜輾轉難眠。
但一進到考場的溫書教室時,我卻整個人都傻掉了。
一整間教室的氛圍,只差沒有張燈結綵。同學們幾天沒見面,聊天說地,笑聲直貫雲霄。
他們還外叫飲料,完全不是想像中,當年我們考大學聯考時,個個埋首苦讀,人人風聲鶴唳的場景。
我心裡很著急,但是看見孩子們樂成一團,又不便喝令大家安靜讀書去。
只好自己板著臉,默默步出教室,孰料兒子竟跟著我出來。
兒子問:「媽媽,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我毫不遮掩地回他:「是啊,因為考大學是重要的考試,可是你們卻像兒戲一般,沒有人在讀書。」
「現在讀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說的是實話。不過,我的心情依然彆扭。
「至少,你們也要靜下心來啊。這樣吵鬧,等一下怎麼專心考試?」
兒子正眼盯著我,他慢慢說了以下這幾個字:「媽媽,我跟你不一樣。」
然後,轉身回教室。
兒子淡淡的一句話,對我而言,卻是重重的當頭棒喝。
是的,我的孩子跟我非常不一樣。
他是一個重視朋友情誼勝過一切的孩子。
他是在跑大隊接力比賽時,當隔壁跑道的選手跌倒了,他的反應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停下腳步,把對方扶起來,再繼續跑步,即使自己掉了名次也不在意的孩子。
兒子教導我:請認識我在乎的是什麼,請瞭解我的價值觀,請對我有適切的期待,而不是依照你們大人自己以為的順序與標準。
你們的價值觀是你們自己的,不是我的。一如你們的期待,也請放回自己的身上。
不過,在教養兒子的過程裡,自然也不是每回都我挨棒。
高中是個苦悶的年紀,孩子們明明有著發洩不完的精力,但卻被迫把高大的身軀,塞在課桌椅內一整天,然後要他們聽大人的勸,難免句句逆耳。
有一天,兒子的數學老師告訴我,兒子的數學作業都沒寫,要我幫忙盯緊。於是,某一個風和日麗的週日晨光,我想起老師的囑咐,便走進兒子的房間,告訴還賴在床上的兒子。
「你的數學作業要寫啊。」
接著,我瞄到放在兒子書桌上,一整疊完整、未開封的《空中英語教室》雜誌,我便順口再接一句:「還有,《空中英語教室》雜誌要聽啊。」
就這樣兩句話,惹火了鬱悶的心靈。
兒子提高音調地回:「你以為我都沒有在讀書嗎?!」
我聽出了其中的怒火。
我淡然回應:「我沒有說:『你都沒有在讀書』這七個字。我只說了你的數學作業要寫和《空中英語教室》雜誌要聽。所以,你的數學作業究竟有沒有寫?《空中英語教室》雜誌有沒有聽?」
兒子坐起身來,嘟噥地說:「沒寫,沒聽。可是,好好的星期天,一大早,你就提這種事情,覺得很煩啊。」
我接著回他:「寫數學作業和聽英語雜誌,都是你的事,其實與我無關,我一點也不想談這些事。但是你的老師交代我要叮嚀你,我很忙,只有星期天才有空跟你談這種事,無法選擇適合你心情的時刻。」
過了一個小時,兒子步出房間。
他過來輕輕地對我說:「媽媽,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話。」
如何與各種階段的孩子互動,對父母來說,那是永遠不會停的學習。
最近,兒子特別安排了一家三口的日本之旅。
因為是雪地,當車子一抵站,要走出車門時,雖然兒子說不必,我依照過去的習慣,仍然幫兒子遞上毛帽、圍巾、手套。
在一陣忙亂中,毛帽卻不見了。
兒子說:「我自己一個人旅行時,從來沒有掉過東西。你幫我做東做西,只是徒增我的困擾。」
雖然是兒子的真心話。但我的心,卻滲了一些血。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孩子又敲了我一棒:媽媽,我已經長大了,請放手。
我的心隱隱作痛,但還是得縮手。
我的孩子沒有叛逆期。
有的是我捨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