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決定要離開台北。雖然爸媽擔心我，一個女生離家那麼遠，是否會危險，是否會孤獨。但是，自己喜歡的科系都在南部的大學，所以，我想出去闖一闖。」
「老師，你真的還記得我喜歡吃的三明治餅乾……」孩子的眼神泛著感動的神情。
「我可以做自己嗎？我有資格選擇自己的未來嗎？」
「我是老師心裡的牽掛？還是老師心裡的魯蛇？」
「為什麼我對於別人的成功，感覺到有些嫉妒與痛苦？」
當節氣來到春寒料峭的時節，也是孩子們學測寄發成績，繁星放榜的日子。
校園瀰漫在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氛圍裡，我望見陽光般燦笑，也窺見陰霾籠罩的身影。
敞開大門，歡迎孩子們來談心事
說來不矯情，學生大多明白，我的辦公室大門是隨時敞開的，等待他們的大駕光臨。
教務處開始車水馬龍了起來，在下課、放學時常擠滿了學生，無論是問個人落點，或是科系未來趨勢，抑或是單純聊天吐苦水。
忙亂的我，也擱下手邊的工作，希望在他們生命最重要的時刻，靜靜地陪他們走一段路。
偶爾，我覺得自己像極算命師，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偶爾，我也變身為心理諮詢師，要有撫慰因考試而失去信心的靈魂。
但我的心總是糾結、焦慮著，我該為成功者喝采？還是該為失敗者心傷？
仍深深記得女孩的喜好
一個在走廊徘徊許久的女孩，她幾次望向窗內的眼神，與正在口若懸河的我相遇。
她從窗外逡巡著我們的眼神，迷離又絕望，好像在找依靠的浮木。
不知為什麼，窗內是熱切探詢的人群，亂竄喧騰、絮絮叨叨。窗外的她，好像困在市聲鼎沸的環境，身陷迷宮的生活。等到人群漸散，我驀然發現她的身影，也即將離開我的視線。
我緊急地喚住了她：「不要走，是不是有事？老師在……」
女孩有些歉然，不等我把話說完，慌忙地快跑離開，倏地消失在走廊轉角。
她曾是一位和我很親近的甜姐兒，如今卻感覺到我們之間有道巨牆。
說不上來的失落，卻也無力去思考太多，案頭還一疊待解決的提問單、公文、雜務。
但心裡總是擱著女孩的事，擱到自己莫名地有些煩悶。
在闃暗的夜色中，校園幾近空無一人，抬頭，猛然看見如星子的眸光，在長廊中來回閃爍。
我的直覺告訴我，是她，一定是她。
我趕緊快步走出，像強悍的鷂鷹攫住了她的衣角：「進來吧！等你好久、好久了。不談嚴肅的事，只吃你喜歡的三明治餅乾，我剛買了一盒。」半強迫地邀約，讓她不得不就範。
「老師，你真的還記得我喜歡吃的三明治餅乾……」孩子的眼神泛著感動的神情。
「你還喜歡閱讀《徬徨少年時》，還有，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自然地說出我們在文字中的祕戀與習慣。
「老師，你怎麼會記得我的事情？我以為自己渺小得可憐，平凡得可悲，沒有人注意我的存在。」女孩的聲音藏著感性的柔情。
「傻瓜，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你是那麼嫻靜，又有人文氣息。念理工的你，流瀉濃郁的文青風格，我很難忘記我們我談米蘭‧昆德拉時帶給你的影響：負擔愈沉重，我們的生命就愈貼近地面，生命就愈寫實，也最真實。這不是我們互許的承諾嗎？要一起衝破生命的迷霧，找到自己的美麗人生。」
老師，你可以再收留我一下下嗎？
「老師，謝謝你，你可以再收留我一下下嗎？讓我感覺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她的口氣有些乞憐。
我緊緊地抱住了她，希望身上一點僅存的溫暖，能帶給她一點向上力量，畢竟現在的我，也被工作折磨得餒累而徬徨呀！
「我們來自同一個深淵，我們可以彼此理解。然而，每一個人能詮釋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我拍著她，不自覺地念出了這句話。
「赫曼．赫塞……Do your own thing.」女孩有默契地附和著我。
「那麼，你還記得艾米爾．辛克萊也曾在善惡之間，搖擺猶疑，在世俗期待與藝術之路間徘徊。他的處境彷彿映照著我們此刻的人生。
「在自我探詢的路上，我們都會軟弱，我們都會不知所措，但最終還是得傾聽召喚內在的聲音，才有辦法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找到一個圓滿的共鳴。」
話是說給彼此聽的，女孩的臉龐泛起了久違的笑容。
女孩心裡的煩憂
「老師，我考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分數，不高不低，不好，也不壞。我翻遍所有輔導升學的聖經，還是找不到自己和家人想要的科系，結果，愈翻愈煩，覺得自己無路可走，有一種被逼到絕境，進退維谷的無助。謝謝你的收留，讓無家可歸的我，能躲到這裡來……」女孩訕訕然地說著。
女孩真誠地用了「躲」這個字，那代表著我們之間的親暱與信賴。
女孩打開我的書櫃，率性地拿出喜歡的書，坐在那個屬於她的角落讀了起來。
我不忍打擾她尋得片刻寧靜的自處，卻又擔心夜風凜冽，讓她冷著了。
我躡手躡腳地把窗戶關上，希望她有機會在閱讀的時光中，找到生命的答案。
一如《徬徨少年時》所說：「我對生命一無所求，唯一渴望的只是希望能奮力活出內在真實的自己而已，但為何竟如此艱難？……在世上，最讓人畏懼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當年閱讀救贖了我，是否這樣的微光，也能指引我們放下沉重的擔憂，勇敢向前？
人生沒有誰一定能為誰停留。此刻，我們相濡以沫，甚至相忘於江湖，在相同的處境，擁有相似的心境。用閱讀相互打氣，心的距離是如此地靠近。
約莫一小時後，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說：「書我還沒讀完，先帶走了，明天還給你喔……」
女孩回眸的笑容，讓彼此陰鬱的世界朗晴了，世界不再暗黑。
我和孩子的人生，需要更多自我覺察的對話。
隔日清晨，女孩貼心地在我的桌上放了杯我慣喝的拿鐵，還有昨日她借走的一本書。
我被這份溫暖，感動到整日衝勁十足。繁雜、棘手的事，意外地也簡單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