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台灣女生 用布衛生棉帶動尼泊爾「溫柔革命」 BBC百大女性林念慈：爸媽教我的愛，是對別人的愛

林老醫師十多年前去世，他的「博愛診所」也因此停擺沉寂了好些日子。

不過林家女人卻沒想讓父親的店繼續荒廢下去，她們前年把林雲鈿醫師開的中醫院改造成一間鋪子，三妹林琳和母親平時就在那兒顧著。姊妹們用爺爺的名字「林本立」做命名典故，借「以自然為本，立足於大地」的意思，在這四十年的老房裡賣起友善環境的商品，兼作心靈工作坊。開張大吉，「博愛診所」更名做「本立自然良品」，又起了爐灶。

鋪子前院始終敞開著，正對店前小巷，院子裡頭邊牆的角落常擱了些雜材，有長短不一竹桿子、枯樹枝，也有漂流木，其他地方則隨意擺著些新鮮生長著的綠色植物。二妹林秀蘋是金工藝術家，同時也創作大型藝術品，今年她們辦了第三波「我的子宮，我的大地母親」藝術計畫，主題是「回巢」，有些竹子、木頭就是她與藝術家們製作那些巨型裝置的材料。

尼泊爾四年，從無到有 手作布衛生棉，提供婦女就業機會

大姊林念慈這幾天則剛從尼泊爾回到台灣，前陣子，她也去幫著二妹扛了幾綑竹子。林念慈一年中半載都待在國外，不過她每年還是會找幾個月回到老家，難得無事，她懷裡抱著個小男孩，邊在院中一株挺高的玉蘭樹旁閒晃著，邊低聲在孩子耳朵旁說話，不知在呢喃些什麼。

亞熱帶冬天若有似無的冷風細細地吹著，玉蘭樹上懸掛著的西藏五色旗搖晃了開來，女人、孩子和樹結構成的冬景，看起來卻沒點年末的淒苦。孩子是三妹生的，林念慈也想生孩子，但還沒到時候，不過她渾身還是散發出一種屬於母親的，那種既潤且溫的氣息。

「我爸常出去抱那棵玉蘭樹，跟樹的能量連結。」她聊到那些樹，坐在店裡的沙發椅上輕笑，「在我尼泊爾的工坊旁也有兩棵樹，是數百年的菩提跟喜馬拉雅櫻花樹。我有時候會散散步，走二十分鐘，就會見到菩提，再走二十分鐘，就會見到櫻花樹。坐在樹下發呆，就會得到安撫的力量。」林念慈穿著寬鬆的針織毛衣，顏色很淡，脂粉未施。林家女人有種共通的氣質，都清清淡淡地，像棉麻織成的大地色系布料，也像是自然而然蔓生出來的東西，沒什麼人工的成分。

今年十月，林念慈被選進「BBC百大女性」。她是第一位被選入這榜上的台灣籍女生，所以很快就成了媒體上的焦點，這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在尼泊爾做的事，也因此廣為人知。林念慈是「Dharti Mata」工坊（棉樂悅事）的創辦人，「Dharti Mata」在尼泊爾文、梵文裡的意思是「大地母親」。二○一三年，她在喜馬拉雅山邊的「璞園農場」創立了這間「棉樂悅事工坊」，開始在尼泊爾推廣「布衛生棉」的使用及環保正向月事運動，並透過村落婦女的手作，提供女性就業機會。

林家女人的鋪子裡，也處處擺著她從尼泊爾帶回來的「布衛生棉」。植物染的手織布上印有各種尼泊爾傳統印花，這些都是工坊女人們車織出來的結晶。

有人說，林念慈在進行的工作是一場「溫柔革命」；「百大女性」的光環也賦予她「女權運動者」這種極具「目標性」、「策略性」的戰鬥色彩。然而就像那些布衛生棉，林念慈的革命畢竟不是切．格瓦拉式的革命，她不是在戰鬥，也不是在抵抗。

布衛生棉有各種顏色、尺寸，也吸引不少台灣女性關注。

向外走的人生，累積體悟 「順應心流，生命有時會自己展開」

「剛知道被選上百大女性的時候，我跟我媽說：『好誇張！』」林念慈笑說，「但我媽跟我說：『妳早就做很久了，妳已經準備好了』！」她接著講：「順應心流，生命有時候會自己展開！」對她來說，所謂「目標」，不是槍靶子，沒被誰畫在哪，「要覺察、覺知自己的直覺。擁抱美麗的內在循環。」過去像線，織起了林念慈的現在；生命就是一塊細線針織的布，那是「大地母親」給的恩賜。

林雲鈿是很特別的父親，除了平時會抱著玉蘭樹吸收能量之外，更是有熱情的中醫師。他開診所，還真是為了濟世而懸壺，「以前窮人來家裡看病，我爸是不收錢的！」有一次，一個男子帶了罹癌的小孩到診所，哭跪求林雲鈿治救他一命，然而絕症難治，他父親只是開了張處方箋，「小孩缺乏父愛，抱他去公園散散步吧。」「我家教給我的愛，是對別人的愛。」

在這樣的環境長大，上學到了體制內，林念慈是從來都不習慣的。「在學校，老師都會體罰，甚至叫班長去打不乖的小孩，要小孩去打小孩！」她邊想起童年的事，忍不住就皺起了眉頭，「到了小六，我只想逃離這地方，我很嚮往出國。」

小小年紀的她，竟然自己撥電話給留學代辦公司，請他們到家裡來辦理出國的事項。幾個代辦公司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到了診所，父母看到傻了眼。這國當然是出不成的，但「出走」的渴望已經種在林念慈的心裡頭。「我一天念書八小時，一直被放入比較的循環。有一個內在力量出來，告訴我不能接受，我想要突破！」

林念慈十四歲時，當年正值台海飛彈危機，中共試射飛彈，在這機緣下，林雲鈿又讓她開了一次眼界，「我爸要我不要段考了，說要先去新加坡、柬埔寨考察一下。」準備試水溫，看看是否移民過去，林念慈大笑：「但我爸爸去了後，幻想就破滅了，我們每天在柬埔寨都被騙幾次！」然而，林念慈當時見到貧困階級在甫經戰亂的東南亞吃的苦，想往世界走的渴望又更加強烈。珍．古德寫的書、魁格．柯柏格（Craig Kielburger）寫的《解放兒童》，成了她青年徬徨時的精神食糧。

大學畢業後，她透過朋友介紹，進了NGO「願景青年行動網協會」，每年都要前往印度、巴拿馬、蒙古等世界各處進行服務。林念慈求知若渴，全心投入，也像她從小渴望的那樣，「走往了世界。」

然而即使身在NGO，做到後來，林念慈心裡其實還是亂烘烘的，「作為一個女生⋯⋯，」她尷尬地又笑笑，「我過去也只是一般女人，想著皮膚要白，要穿高跟鞋！」但是「這是一種『陽性』體制。」有次跟男主管去開會，她套了高跟鞋，主管走得非常快，她腳已噴出血來，主管卻還是說：「在外面工作，祕書要走得跟老闆一樣快！」她不懂為何自己要這樣。

林念慈(後排右3)在尼泊爾成立工坊，與當地女性生產布衛生棉，推廣環保月事運動。

(圖片/林念慈提供)

NGO經歷，勾起反思 文明傳播有時像蜻蜓點水，難解決問題

不僅如此，NGO雖然走往世界，但「文明」的傳播，有時像蜻蜓點水，解決不了問題；有時又忘了「當地」原生的文化，「很多垃圾，都是志工帶過去的！」「國際發展」、「社會援助」，「到底該怎麼做？」

二○○九年，林念慈第一次到了尼泊爾，與NGO一起完成一千兩百公尺的森林防火線工程，但她也見到更讓她驚訝的事，神祕古國尼泊爾，「人們都非常富足，那是來自於有傳統的農業社會，人神共處，多元種族聚在一起。每次去，我都被滋養。」二十七歲到二十九歲，林念慈一直處在身心靈都不好的徬徨狀態中，走往世界了，內心卻快被掏空，「我必須找到我的平衡。」

在尼泊爾，許多農村婦女在月事來時，仍使用舊紗麗與舊布製成的布墊，常因衛生問題產生感染與相關疾病。雖然已不常見，但信仰「印度教」的偏遠村落，仍有女人因月事被隔離，她終於下定決心，留在尼泊爾，把「布衛生棉」這種象徵環保，而且乾淨的衛生用品也留在這兒。

從外來者變成村民的夥伴 「男農夫驚喜地說，他終於了解月經」

她沒有任何專業經驗，卻到加德滿都買了台縫紉機，做了一百多個婦女訪談，和男友在極度匱乏的環境下一點一滴累積。

尼泊爾是個變動很大的國度，斷水、斷電是常有的事，在尼泊爾，林念慈學到「接受」這件事，有時必須「等待」。「我們的工坊有原則，但是也保持『自然流動』的彈性。」林念慈說，她很感謝尼泊爾打破了她原本的想像，外界都以為尼泊爾是個歧視女性的國家，但林念慈見到不同的風景，「有男農夫驚喜地來跟我們說，他終於了解『月經』了，整團農夫來買衛生棉當伴手禮。」

一傳十，十傳百，「棉樂悅事」打響了名號，從一開始名不見經傳，到現在，待在尼泊爾的NGO組織，都會與林念慈合作，一起推廣「布衛生棉」，當初「直覺」成就的夢想，如今已經逐漸成形。

二○一五年，尼泊爾發生強震，「棉樂悅事」工坊奇蹟式地沒倒塌，她在尼泊爾協助搭建竹子屋，幫助募款，一路陪伴著震災的災民。雖然工坊力量還不大，但她已經是附近村落女性能夠信任的夥伴了。

林念慈始終沒說，她帶給了尼泊爾婦女什麼，但她卻不斷感謝這個高海拔的國度帶給她的內心省思，「那是一種強烈的欲望！」她終於逃出了體制，也在那裡與大地之母親密地連結在一起，像是回到了母體，也能與最深的傷痕和解了。

十七歲時，林念慈的中醫父親走了，那對她來說，是生命中巨大的痛。「大學時，我無法面對那種痛苦。」她總告訴旁人，父親只是上山靜靜。

有次，母親友人到尼泊爾玩，林念慈想當然耳當起招待。「有一天我安排了Home stay行程，大家需要走入村落。」天色慢慢暗了，最年長的阿伯竟然跌倒在地，傷了脖子。「救護車來了，擔架居然是鐵做的！我害怕阿伯傷更重。」她比出無尾熊抱樹的姿勢，「我從頭到尾這麼抱著他！」

這時阿伯說了一句話：「妳就跟妳爸一樣！當年他帶著妳阿嬤去印度朝聖，差點把妳阿嬤搞死！」她從來不知道父親去過印度，也不知道眼前這位被她緊抱著的阿伯認識父親，「突然有那麼一個生命的瞬間，我了解自己為何成為今日的模樣！」

她起身走向「本立自然良品」鋪子的小吧枱，組裝小吧枱的材料，有部分是父親中醫診所的匾額。她邊笑著邊解釋給我們聽，她感謝生命賜給她的所有，「順應心流。」林念慈又說了一次這句話。

林念慈

出生：1982年

現職：「棉樂悅事」創辦人

經歷：願景青年行動網協會員工

學歷：玄奘大學應用心理系

榮譽：2017年入選「BBC百大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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