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把自己和伴侶定位成特定主體,對激情的消失也就無須大驚小怪。而且我必須很遺憾地說,這將是個雙輸的局面,就算你把激情趕出門外,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全感。一旦其中一方不照腳本走,堅持把更真實的面貌帶進關係,這時杜撰的平衡狀態就會更顯脆弱。
如果所有關係都內含不確定,那麼神祕感也是。許多前來尋求治療的伴侶,自以為瞭解另一半的一切。
「我老公不喜歡講話。」
「我女友從不跟別的男人打情罵俏,她不是那一型的。」
「我的愛人不做治療。」
「你幹嘛不直說?難不成我是你肚裡的蛔蟲?」
「我不必花大錢買禮物給她,她知道我愛她。」
我拚命地強調他們對另一半瞭解相當有限,鼓勵他們恢復好奇心,到與對方隔絕的高牆後頭瞄一眼。
事實上,我們對另一半的瞭解程度,絕對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高。米契兒提醒我們,即使是最乏味的婚姻,要完全洞悉另一半依舊是個幻想。我們對恆久不變的需要,限制了我們願意瞭解枕邊人的程度,我們似乎有種特質,以為對方符合某種形象,而那種形象往往是我們根據自己的一套需要,以自己的想像虛構而成的。
「他這人從不焦慮。他像顆石頭,我就很神經質。」
「他太懦弱,根本離不開我。」
「她完全無法忍受我的胡扯。」
「我們都是很傳統的人,即使她有博士學位,但她真的很喜歡在家帶孩子。」
我們眼裡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又容忍看見的事,伴侶也是這樣。我們將彼此的複雜簡化,方便處理相異性的問題;把伴侶窄化,在他們威脅伴侶關係的既有秩序時,忽略或拒絕其中的必要部分。我們也簡化自己,用「愛」的名義,放棄自己大部分的個性。
但是,當我們把自己和伴侶定位成特定主體,對激情的消失也就無須大驚小怪。而且我必須很遺憾地說,這將是個雙輸的局面,就算你把激情趕出門外,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全感。一旦其中一方不照腳本走,堅持把更真實的面貌帶進關係,這時杜撰的平衡狀態就會更顯脆弱。
查理和蘿絲就是如此。兩人結婚近四十年了,花了很多時間瞭解對方。查理相當外向,喜歡在人與人之間穿梭,生性就愛拈花惹草。他熱情洋溢,需要一個包容他的人,幫他疏導讓他分心的過剩精力,他說:「要不是蘿絲啊,我想我今天不會家庭事業兩得意。」
蘿絲堅強、獨立、思路清晰,生來就處變不驚,剛好調節查理的狂放不羈。依照兩人的講法,她就像固體,而他則是液體。
蘿絲在認識查理前,曾有幾次闖入激情境地,感覺差點被淹沒,最後落得人財兩失,悶悶不樂。對她而言,查理代表她不必擁有的激情。她害怕失去控制,查理則擔心太過陶醉在失控狀態中,互補的關係使他們得以在被局限的空間內健康成長。
美妙的安排相當合理地順利運作,直到某一天為止。生命中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有那麼一瞬間,我們赫然發現每天運作順利的事情突然不再可行,這經常伴隨著重要事件的發生,促使我們重新檢討生命的意義和結構。
突然間,昨天運作順利的妥協,如今卻成了再也無法容忍的犧牲。對查理而言,母親和好友相繼去世,加上對自身健康狀況的憂心,使他強烈意識到自己也不免一死。他想為生命充電,發洩活力,重新找回旺盛的精力,那是他為了和蘿絲在一起而刻意約束的部分,他再也無法忍受將那部分隱藏起來,哪怕失去蘿絲長久以來所給予的踏實感。然而,每當他試圖談論這方面的飢渴,蘿絲卻覺得備受威脅,於是搪塞他:「你的中年危機又發作了不成?你想怎樣,你是想買輛紅色跑車嗎?」
這些年來,蘿絲和查理都曾有過短暫外遇,彼此心裡有數,但細節不詳,將這些插曲留在過去。至少蘿絲是這麼做。
「我認為,我們已經度過風風雨雨的那幾年。拜託,我們都六十幾歲了。」她嘟噥著。
「那之後是什麼?」我問。
「傷害我!危及我們的婚姻!我已經能接受當下關係的狀態,他為什麼不行?」
「所謂的狀態是指什麼?」
「我們結婚時很相愛,現在還是。但我要說,我們兩個都見識過更強烈的激情,查理是幻想破滅才走出來的。愛得死去活來總是不長久,最後才發現那些女人跟他幾乎沒有共通點。至於我則是因為看開了才走出來,之前我迷失在激情中,無法自拔。當年我們會聊到這方面的事,認為我們都在尋找更持久且比較平靜的存在。」
蘿絲接著解釋:「我們是真的很重視在對方身上找到的東西。」她和查理對婚姻各有其他目標,像是尋找老伴、知性的刺激、生理和精神層面的照顧與支持。
蘿絲出身貧困,父親在田納西的郊區管理一處垃圾場。如今,她在曼哈頓一棟俯瞰麥迪遜大道的大樓的第五十六樓,有一間在角落的辦公室。
「我那個下里巴的小鎮,不怎麼支持有理想抱負的女孩,但我恰好就是那樣的人。遇到查理時,我知道他跟別人不同,他肯定會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六○年代早期,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當初妳想你們在性方面會怎樣?性在六○年代也是了不得的事。」我說。
「我們的性生活還可以啦。我覺得不錯,甚至是滿好的,我一直明白查理會覺得不夠,但我期待他能夠自己解決。」
幾個禮拜後,我跟查理私下聊起,他給我他的版本。
「跟蘿絲的性生活滿好的,但總嫌有點平淡,有時我可以應付淡而無味,有時就無法忍受。我上過色情網站,出過軌,最後又回到蘿絲身邊。我多半會試著壓抑我的需求,因為我們之間似乎沒有性愛存在的餘地,但我再也不想那樣了。人生苦短,我也愈來愈老。當我春心蕩漾時,不會擔心死亡與年齡,至少暫時不會。」
「老實講,她的說詞頗令我驚訝。早在幾年前,她對性就沒興趣了。聽起來或許有點怪,但我真心認為,她對我的外遇並不覺得有啥大不了。就算我的人不再是她專屬的,我的心仍像以往一樣忠實、堅貞。我不想傷害她,當然更不想離開她,但我們之間的某些現況必須做些改變。」
查理並未照腳本演出,蘿絲也沒有,她原本的個性脆弱又膽怯,而不是查理需要的那種無法征服的女人。當他們擺脫掉他的女人緣,也壓抑了蘿絲易感的心,他們不再扮演各自的角色,卻正面臨一場危機。
他們有所不知,也許這是多年來最佳的成長機會,因為他們因此得以表達長久以來遭受否定的部分自我。時刻保持在掌控狀態是件累人的事,蘿絲是時候該歇一會兒了。
在性方面感到乏善可陳也同樣折磨人,而查理拒絕忍受這種狀況,正是他向蘿絲展現更真實面貌的第一步。諷刺的是,在這場情緒風暴中,他們竟又開始做愛了。蘿絲對查理的欲望,就在他對其他女人感興趣的同時又回來了,他愈是躲避她,她就愈想要。至於他,看見她如此在意他的一舉一動,讓他打從內心深處被她的性魅力所吸引。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的關係在一種相互約定下得以維持,彼此表達的情感和對對方的需要,絕不超過對方對自己的情感與需要程度。他們絕不失去理性,然而現在兩人都做出強烈指控─他們向對方提出的要求,是他們始終不想放棄的部分。他們都很痛苦,但同時也有種共鳴是兩人都無法否認存在的。
蘿絲告訴我:「這些年來,我從沒有過這麼糟的感覺。但我內心知道這種情況非發生不可。我總是專注在物質生活上,像是金錢、房子,或把孩子送進大學之類的事,以為這些才實在。但是,誰說查理追求的就很無聊?或許那是另一種關心婚姻的方式。」
由於拒絕承認任何落在可接受行為範疇外的事物,查理和蘿絲的愛情非但沒有更穩固,反而不堪一擊。但是,兩人展現以往被隔絕的部分,並非沒有風險,他們關係的基礎岌岌可危,都得忍受對方看到自己的另一面,而這麼做,讓他們感到非常沒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