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對自己誠實, 對自己說出真相, 才可以讓我們解脫。
進一步接近自己
因為我說不出「我不知道」這段插曲,奧斯卡說,其實說不出「我不知道」只是冰山的一角,於是決定我們應該針對古希臘的「Parrhesia」這個「為了公眾利益,即使對自己有風險,也必須實話實說」的概念,開一個分組的工作坊。
首先,我們必須要回答自己三個問題:
1、在奉行「Parrhesia」的時候你遇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2、如果你正面迎擊這個困難,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3、你能夠對這個困難,做些什麼?
我想到每年有兩個月在海上當水手的工作,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同一家荷蘭籍的船公司服務,船長中一半是荷蘭人,另外一半是英國人。我發現荷蘭船長跟英國船長很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水手常常彼此開玩笑,如果有一天船著火了,英國船長很可能會說出很中聽的話:「別擔心,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但是一轉身,卻會發現他把唯一的一艘逃生艇開走,自己逃命去了。荷蘭船長可能會說出很不中聽的話:「沒希望了,我們死定了。」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會相信他說的話,用最後的幾分鐘努力靜下來,做最後的告別,而且船長會跟著大家守到最後一刻。
兩者的結果雖然一樣,但是我會寧可選擇讓英國船長給我安心的幻覺,還是讓荷蘭船長給我殘酷的事實?
如果有一天我得了絕症,剩下六個月的壽命,我會希望主治醫師告訴我人生將盡,出院享用剩下最後的時光,做想做的事;還是會希望他告知我仍有一線希望,一直待在冰冷的加護病房與病魔搏鬥?
我要不要當為了別人好,而說不出實話的英國船長、主治醫師?
面對這三個題目,我寫下這樣的答案:
1、在奉行「Parrhesia」的時候你遇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麼?無知(ignorance)。
當我在狡辯、沒有說全部的真相時,已經太習慣了,所以沒有意識到自己這麼做。因為覺得不應該傷別人的心,所以與其說「你今天穿得很醜」,我會很自動地改成「我覺得你昨天穿得比較好看」;明明覺得一個人最近胖得不像話,我卻會很自然地說「你今天穿這件衣服比較顯瘦」。 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沒在說實話,這是最慘的地方。
2、如果你正面迎擊這個困難,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我如果正視這個下意識說謊的習慣,變得實話實說,對我自己雖然是一種思考能力上的「改進」,但是應該會被人覺得毒舌,搞到天怒人怨,跟奧斯卡一樣身邊沒朋友吧?
3、為了要解決這個困難,我可以開始從兩個方向來練習,一個是「傾聽」,另一個是「重複」。我如果能夠多仔細傾聽自己說的話,就會注意到自己有沒有真的說實話。頭幾次說實話的時候,應該會覺得尷尬,但是如果一直重複這麼做的話,臉皮應該會越來越厚,身邊的人也會習慣,知道我說的話可能不好聽,但都是可信的實話,因而對我產生信賴感。
塑造自己? 還是逃避自己?
接著,我跟其他五個人一組,彼此交換答案。
芬蘭的單身老師說,她對自己最難誠實面對的,是「對承諾的恐懼」。如果正面面對這恐懼的話,她就會「發現事實」。面對這個困難,她能做的是「凝視這個恐懼」。
印度的大學哲學教授阿米爾說,他對自己最難誠實面對的就是「追求成功」。如果正面面對這種對成功的貪婪,他就會發現自己「永遠不會為了達到目標而滿足」。面對這種貪婪,他能做的是「找到每一個目標背後真正的意義」。
伊朗來的哲學研究生馬漢,他對自己最難誠實面對的就是「自欺」。如果正面面對這種欺瞞,他就會發現自己「戴著面具」。面對這個問題,他能做的是「試著把自己看作世界上的創造物之一,而不是造物主」。
至於義大利來的希西莉雅,她說自己最難誠實面對的就是「失去控制」。如果正面面對這種恐懼,就會發現自己「過著辛苦的生活」,她能做的是「接受自己會勞碌一輩子的事實」。
至於俄羅斯的企業顧問伊凡,我對他的困境特別有感。他說最難誠實面對自己的是「對Parrhesia的懷疑跟恐懼」。如果正視這種懷疑跟恐懼,雖然會「失去自己是好人的形象」,但是他就終於可以坦然「接受自己並不是一個好人的事實」。
聽完了一輪彼此對於真實的困境之後,我們突然意識到,別人原來也跟我們一樣,有實話實說的問題。
實話實說之所以那麼難,是因為說實話,就是面對真正的自己。
難怪有人問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什麼事最難?」泰勒斯回答:「認識你自己。」尼采在《道德譜系學》當中也說:「我們無可避免跟自己保持陌生,我們不明白自己,我們搞不清楚自己,我們的永恆判詞是:『離每個人最遠的,就是他自己。』──對於我們自己,我們不是『知者』……」
後來我在看朋友的臉書、Instagram時,特別能感受到人們對看到真實的自己,抱著莫大的懷疑跟恐懼。
這是為什麼,一張照片需要經過那麼多修圖軟體的變造,才能放心上傳;明明不是名人,卻覺得自己需要每天﹁經營﹂臉書。因為我們是無法面對真實自己的人,但是我們都知道自己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裡,塑造出我們希望別人看到的自己,不是「塑造形象」,而是「逃避自己」。
停止欺騙自己
「你在躲避什麼呢?」我記得有一次在進行哲學諮商的時候,客戶問我的問題是,為什麼他失去對工作的熱情。但是我們開始諮商以後,很快就發現,他根本不在乎工作,他真正要的是「幸福」。
「你難道不知道你要的是快樂,不是讓你有熱情的工作嗎?」我問他。
「我其實知道。」他說。
「那你為什麼一開始不問我,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繞了一大圈呢?」我漸漸養成了直話直說的習慣,即使對方是我的客戶也一樣。
「因為我想要逃避,幸福太巨大、太模糊、太困難,我害怕去面對,但是『工作的熱情』相對來說,具體、簡單多了。」客戶告訴我為什麼他隱藏了事實。
「所以你對自己做了你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明明想要快樂,卻想在工作中找到熱情。」我看著他的眼睛,「這一招有用嗎?」
「一點用都沒有。糟透了。」
「你聽過Parrhesia嗎?」我合上筆記本,微笑地看著他。
於是我開始告訴他關於Parrhesia這個字的意思,關於蘇格拉底、奧斯卡,關於每個人都有難以面對的真實,作為曾經是一個連「我不知道」都不敢說出口的人,我能夠理解為什麼他不敢告訴自己「我真正要的是幸福」。
如今的我,相信與自己面對面,坦誠相見,答案就會像道路般顯現。
「只有對自己誠實,對自己說出真相,才可以讓我們解脫。」
蘇格拉底主張首先在心靈中尋找出內在原則,對自身的認識便會更進一步,知道自己是誰,該幹什麼,然後再依照這些原則來界定外部世界。
「我們總說希望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人,但是停止欺騙自己吧!你只能跟真實的你一樣好,你永遠不可能比你更好。」我幾乎可以聽見奧斯卡摸著自己胖胖的肚子,跟越來越禿的白頭髮,呵呵笑著說。
(本文選自全書,張若儀整理)
作者: 褚士瑩
出版:大田出版
書名: 我為什麼去法國上哲學課?擺脫思考同溫層,拆穿自我的誠實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