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破人亡」四個字對一般人只是個形容詞,而對彭秀春,卻是真實描述。那遠不是切膚之痛,而是痛入骨髓。大埔土徵事件拆了她的家、奪走丈夫,她仍堅持政府還屋還地,並杜絕下一個「張藥房悲劇」。
「我趴在地上哭著開始挖土,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將你挖出來,再抱你一次,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作家三毛在《夢裡花落知多少》中寫道,摯愛的丈夫荷西猝逝,她親手埋葬了他,但在離去前,卻悲痛地想用雙手喚回荷西。
「這幾年我終於體會到三毛那種苦!我知道。愛得最深的時候是這樣子啊!」人稱秀春姊的彭秀春,以一貫帶著些微氣音的輕柔語調說。但她要說的不是愛情故事,而是一段在蠻橫的國家機器、缺陷的土地徵收制度與貪婪人心共同壓碾下,因此家破人亡的悲劇。
彭秀春和丈夫張森文是幾年前轟動全國的「苗栗大埔拆遷事件」受害者,由於土地被苗栗縣府以都市計畫為由徵收,為了留住白手起家經營的「張藥房」,夫妻倆投入抗爭運動多年,仍遭縣府強拆;或因受不了壓力與刺激,兩個月後,張森文陳屍住家附近排水溝,死因遭斷定為自殺。
彭秀春與亡夫張森文白手起家經營張藥房,有過平凡美好的生活,如今卻回不去了。
(圖片/彭秀春提供)
二○一四年,高等行政法院認為政府徵收不符程序、未實質審查必要性,判決違法徵收;去年政黨輪替後,總統蔡英文承諾,「要把大埔張藥房蓋回來。」終於在今年五月十六日,內政部長葉俊榮拍板,張藥房將進行原地重建。政府把房子還給張家,彭秀春卻永遠失去倚賴的另一半。
五月下旬的台北彎腰農夫市集,彭秀春擺起「竹南大埔幸福手工美食」攤位,賣著純手工製作的麻油薑糖、核棗糕與花生豆腐腦,她與其他攤位的小農、熟客互動熱絡,一會兒端出己包的粽子分送、一會兒幫顧客的腳踏車籃塞上一大把自家種的青蔥。這半晌,彭秀春臉上的笑容沒停過。
下一刻,彭秀春轉移陣地到隔壁餐廳,與記者談起大埔事件以來的心路歷程,才開口就湧出淚水,「經過這件事我才知道,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生活!那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我們本來是最平凡的人、最平凡的一個家,現在卻回不去了。」
不服徵收,遭白色恐怖 黑衣人、衛生局輪番找碴
一九八○年代初,張森文與彭秀春胼手胝足打拚,買下苗栗竹南鎮大埔地區店面,開設了張藥房,也當住家。一家人生活單純,孩子還年幼時,先生顧店、彭秀春照顧小孩;當孩子一一上高中、大學,需用錢之際,卻面臨傳統藥房蕭條,張森文就憑著放射師執照到衛生局當公務員,由彭秀春在家一邊做家務、一邊顧店。
彭秀春回憶,張森文總是清晨四、五點就起床運動,接著買早餐回家,七點半叫她和孩子起床,再出門上班;到了假日,換張森文顧店,讓平日足不出戶的彭秀春到新竹的社大學拼布、吹口琴、製作薑糖等課程,晚上再特地跑一趟載她回家,「他很體貼,一直把我們全家照顧得很好。」
大埔事件讓一切變了調。
當土地被徵收,張森文與彭秀春不願乖乖屈服,還與另外三戶拒遷戶組成自救會,在外界學者專家、學生、社團的協助下,將話題躍上全國版面。接踵而來的,依彭秀春的形容,是一系列「白色恐怖」。
「有黑衣人到我們家亮槍;晚上家門外,常有人在那邊呼~呼~(飆車示威);先生的車壞了,一直修、一直拋錨,就知道這裡有鬼了。後來他每次開到高速公路都會怕!不知道開上去會不會半路又壞掉。」彭秀春直指,「這是政府縱容建商!營造廠標到工程以後,政府就當靠山,他就為所欲為……。真的很殘忍!」
除了黑道恐嚇,縣府衛生局也上門找碴,「我在顧店,衛生局的車就停在外面,好不容易有人來買友露安,他們兩三個人就尾隨進來,當著客人的面說我們藥房是借牌的,不能賣;我拿藥給客人,他們就很凶地說,『你再拿!你犯法了知道嗎?』」彭秀春回憶道。
縣府強拆,家當全被埋 連亡夫遺照都要從網路抓取
(圖片/UDN.COM)
外在無形或有形的威脅、擔憂失去房子、人身安全的壓力,籠罩著這一家人,張森文開始看精神科醫師、服藥,後來還數度住院療養。一三年七月十八日,張森文正在住院,彭秀春和其他拒遷戶北上陳情,怪手在六百多名警力開道下把張藥房等四戶夷為平地。
彭秀春所有的家當、衣物掩埋在瓦礫中,身上只剩兩千元,還得拜託聲援他們的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等人幫她買拖鞋與換洗衣物。「所有東西都被埋了,書埋在瓦礫堆、相片被埋進臭水溝,挖起來也看不清楚,所有記憶都在臭水溝裡面……。」就連後來張森文過世,都必須從網路上抓遺照,以及由好心的藝術家親手畫一幅遺像。
真正讓彭秀春至痛的,是永遠失去了丈夫。
一三年九月十八日,張森文的屍體從張藥房附近排水溝被打撈起來,聞訊而至的彭秀春當場淚崩。她說,「他的手握很緊、硬邦邦的,我來回摸他的手說,『媽媽(夫妻間互以爸爸、媽媽稱呼)在這邊,你不要怕』,手才軟下來。我想剪一點他的指甲跟頭髮留作紀念,整個都是泥巴的味道,最後什麼都沒留,在心裡就好。現在只留他常穿的衣服,有時拿出來包一包、聞一聞…。」
問她這麼做不會讓自己更難過嗎?「還好啦……不要哭就好了。」才說著不要哭,面前的彭秀春又開始哽咽。
張森文過世那陣子,彭秀春不知怎麼熬過來的。「我可能有一個禮拜沒洗澡、也忘了刷牙,躺了幾天也不知道、是早上或傍晚都不知道,我自己飾演兩個人、跟頭腦對話,說『你要去工作啊!』想把身體拉起來,但拉不起來。」她不諱言,在最痛苦時,腦中閃過一絲要撞牆的念頭,「我那時才體會,三毛為什麼會想不開。」
縱使心碎,該打的仗還是得打完,因為彭秀春念著,「政府要還我先生一個公道。」在各界支持下,她打起精神和其他被拆戶一起面對法律程序、和內政部協商,爭取原地重建。
五月十六日與內政部長葉俊榮開會,她親口拜託葉部長關心台灣所有的土地徵收案、修正土地徵收條例,「每個人對家庭都有感情,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政府不要幫財團欺負老百姓、以開發名義搶人民財產。」
「我真的非常敬佩她!」從大埔事件之初,一路陪伴張藥房全家的立委、台灣農村陣線前祕書長蔡培慧以「有勇氣、有韌性、很溫暖」來總結彭秀春這個人,「重建過程中,她不是把自己的問題當重心,不是只想把土地房子拿回來,而是跟大家一起面對這些關卡。」
「我先生假如還在的話,會對蔡培慧、徐(世榮)教授心存感激,也會很高興蔡總統幫他實現。他不是在乎這房子,而是還他一個公道,我知道他的個性是這樣。」正因為經歷失去所有的痛苦,彭秀春對所有面臨強制徵收、拆遷命運的民眾抱持著理解與同情。
她踏出竹南大埔,聲援各地遭迫遷的自救會民眾,包括南鐵東移、台中黎明幼兒園、樂生療養院,她不善言詞、沒有強大的論述能力,只是默默出現在抗爭、陳情場合,又默默地私下拜訪拆遷戶,送上親手做的薑糖。
將心比心,踏出竹南大埔 聲援各地遭迫遷自救會民眾
「我能做的只有將心比心,因為他們的經過就是我以前的經過,我只希望我站出來讓大家看到我,就好像看到張藥房,想想是不是能夠檢討這件事情?希望不要再有下一個張藥房。」彭秀春說。
如今的生活有了些改變。彭秀春和長子住進張藥房原址對面的四樓公寓,她開玩笑說自己變成「象牙塔裡的女人」,除了忙些後續重建事宜,在家就做薑糖,偶爾跟社大同學到養老院吹口琴給長輩聽。
不變的是,她始終沒能接受先生的逝去,就連出門搭車,都彷彿看到先生接送她的身影,「有時想到很沉很沉,會不知不覺叫出他的名字,開始懷疑,他真的離開了嗎?」
回到彎腰市集的攤位,彭秀春再度端出大大的笑容,左拿起薑糖、右抓一把青菜,俐落地招呼朋友。「現在我就是用笑容來面對,最深最深的痛就藏在心裡,人家問『你走出來了?』我就說『是啊!』」彭秀春寧願大家看到她開朗的一面,即使她覺得,「那個傷痕永遠沒辦法化解。」
就像那年張藥房的殘垣斷壁埋了彭秀春一家的美好回憶;也像三毛親手埋了荷西;傷痕不會癒合,傷還是很痛,但就用笑容把它埋了吧!
彎腰市集成為彭秀春(中)與朋友聯繫情感的幸福園地,她把傷痛藏心底,露出笑容面對大家。(攝影/劉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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