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秋天，氣溫第一次降到十五度以下開始，酒精性飲品便會在工地大量出現。
這些酒精性飲料還是以保力達B為大宗。勸阻不了的保力達B具有「確定情誼」、「表示友好」、「拜碼頭交關」以及「安撫心情」，甚至「療傷止痛」的奇特作用。
保力達B在每個時代有特定的配方，在我父親那一代是配米酒喝的，後來好一點的配米酒頭。
晚上一杯成為另類的入睡安眠劑，這文化至今不歇。上週在新店光明街吃米粉湯時，還有人這樣一杯一杯點來喝。米粉湯店適時切嘴邊肉、大腸頭及豆腐佐以食之，這種勞工階級的酒吧餐館雖不夠潮，但真正是台灣原汁原味。
在工地現場，保力達B的配方也隨著時代演進而有所變化。
我剛下工地時，約略十年前，那時候流行的是保力達B配上莎莎亞椰奶，這樣稱之為「一組」。近來已經有所變化，有些人會買上兩罐伯朗咖啡配，自以為提神，但大多數師傅配上維大力，若是大罐維大力稱為「大組」，小罐維大力稱為「小組」。有些大型工地或是勞安特別嚴格的現場，則以保溫瓶掩護，甚至有些工地福利社及檳榔攤會用報紙包塑膠罐，內裝保力達B，或以白紙包之，在包裝上寫青草茶、養肝茶。大營造廠的福利社甚至有這種專門用來魚目混珠的貼紙。
這些保力達B讓我這種管理者又愛又恨。
若是有需要不同工班彼此配合的時刻，例如泥作、粉刷，無論水電師傅如何在水電預留開關插座孔內塞報紙、擠海綿，往往都可能被泥作師傅連同管路裡的電線一手抹過。但如果能在事前帶一手保力達B，那往往能起大幅妙用──儘管孔洞可能還是含有水泥，可是至少不至於全數抹平蓋過。又比如地磚師傅鋪設地磚時，若有先拿一手找上水電，那水電配管拉線時，多少可以留下一部分的空間供地磚師傅拌料鋪貼，不至於在地面配管配了個滿。
但勞安是個大問題。任何工地飲酒都有罰則。有些大型公司因為家大業大，愈是大公司愈可以不知民間疾苦，擺出準備扣錢的晚娘面孔，反正單價就是硬生生比外面高三成，工人看在錢的分上，也就放棄這些小小享受，畢竟大利當頭，與其罵監工，不如快點拚數量，領錢了事。
但像我這種小型公司，過去又常標領公共工程，價錢已經爛到準備在業主看不懂的地方動手腳偷工減料。這種時候再有罰則，師傅們大概就甩頭而去了。我在這種環境中，練就了無論何時都能鬼話連篇的嘴砲技能，至今還是習慣用「哀」的方式去要求師傅。總之，扯長官、扯法規、扯晚點勞檢、扯怕被看到會罰錢都行。位小職卑者，裝孬勝逞強。
在夏天時，我們這些工地現場工程師還能團購手搖飲料，一杯在手，哪怕師傅們如何推薦，都可以說討厭喝酒、怕被罵、晚點要開車、「賊頭」很多、勞檢等等來抓包之類的，甚至揪師傅一起訂，把師傅們灌飽就沒事。但在天氣漸寒，尤其是下雨颳風之時，那又是另一種情形。
在我看來，工地的喝酒高潮在冬天，尤其是下雨的冬天。有些建案所在之處冷風刺骨，若加上天雨，整個人整天下來都不得歇息。這種時候，戶外的工作更顯恐怖，所有人到工地現場都很清楚，如此惡劣的環境仍來工作，不過只為餬口而已。因此從入場前就有人已經帶著混濁的氣息，和逐漸散出微熱的體溫，前來應付一天的工作及進度。
工地的現場周遭，在冬天也「應景」地會出現一些奇特的酒類，例如一罐一百元的紅酒、兩百元即有的二鍋頭或是高粱。最近有些年輕人會到7-11買上小小罐的伏特加及調酒，一來耍帥，二來禦寒。
酒精在工地現場，也因人而異。大多數擁有一技之長的師傅都只是淺嚐，開心喝下後，熱了身子就好去做事。愛吹噓酒店喝酒經驗的大領班、大包商即使愛喝，也不會在工地現場和一些師傅一樣非飲不可。但有些工人師傅就是終身離不開酒，依我的觀察結果，工作環境愈是惡劣、待遇愈是差勁的年長工人，通常愈經常飲用酒精以自我麻痺。
有些人來到工地時，往往還回憶著過去曾有更好的工作，而今年紀已過半百，卻在現場領取一天一千一的薪水。搖頭嘆氣之時，只要一杯高粱下去，這微醺又稍感舒緩的身體就也能適應重複和無聊至工作結束。也有師傅知道即將淋雨工作，將小罐高粱放入口袋，稍感體寒時啜飲一口，便有熱能自身體中湧出。另外，曾有一名師傅每逢下雨，那腳上長年沒拔出的骨釘就會刺痛，總要等他喝下「一組」後，那身體的疼痛似乎就能大幅舒緩。
而依賴酒精的粗工不同，他們常常一身窮困，破衣爛褲的連雨鞋都會漏水，雨衣也是「小北百貨」或五金行內買來的十九元輕便型，一天內就會變成破塑膠布。這些人喝酒後，暫時放棄思考待遇，也就不在乎了。微醺，稍稍地麻痺、止痛，且停止抱怨和思考。而且很可能離開了這個工作，就沒有可以共飲的對象。
冬天時上工不像夏天。夏天收工回家時，天氣往往比工作時舒服清爽。在冬天晚上收工，往往是愈夜愈冷，況且飄雨的日子連夜市也沒有，窮人的無聊花不起錢，就只能將空閒的時間盡快打發。如此活著。
只是他們來來去去，也只能在檳榔攤或工地福利社為數不多的飲料中，挑選一、兩種加上保力達B來調配而已。
這些最愛喝酒、整天渾渾噩噩的粗工，看不到他們身上有什麼希望。他們常是連婚也離了，很多人也沒有兒女。上工時先喝下一杯，讓自己輕鬆點，不要再去想太多未來。酒精可以埋藏多餘的時間，以及那些沒有人在意的無意義重複對話內容。我以前有時候會在下班時，把包商們拿到工務所的禮酒整組送去給他們。
我幾乎不喝酒，也不喜歡酒。但隨著年歲漸長，我慢慢能理解他們喝的，其實有時候不只是酒。
（本文選自全書，張若儀整理）
作者：林立青
出版：寶瓶文化
書名：做工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