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頭想想，我應該就是老師最討厭的那種學生，成績不好，又愛搗蛋。或許我生病缺席的時日，老師反而鬆了口氣。當時，我怎麼不抱著孱弱的身體，在班上扮演最沒有存在感的學生就好？為何非得違反本性，擔綱頑童的角色？我想那是個小病童跟世界撒嬌的方式，他深怕自己的缺席害得他被同儕世界遺忘，因此用最喧鬧的方式，證實自己的存在。
記得有一次幼稚園老師發了一張圖片及幾個不同顏色的積木給我們，要我們把積木擺放成圖片上的參考樣式，接著再回答老師幾個問題。（後來知道那應該是某種性向或智力測驗的工具。）
在那之前，我不曾玩過積木，所以興奮地將積木疊高起來，想疊成高塔或大樓。積木一次次地倒落，我耐著性子一次次地重建，等到一疊積木終於垂直站定時，我開心地拍手叫好。
至於老師的提問，老實說，我不太能理解，可能因為我剛入學時，還不是很能掌握老師說的國語，也可能是因為我想要醞釀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再回答老師，所以反應慢了好幾拍。總之，「測驗」結束後，老師將我分配到一個小圈圈去。
那大概就是最早的能力分班了。負責小圈圈的老師用慢到誇張的速度跟我們說話，加上誇張的手勢和表情，顯然就是把我們當成智力發展比較遲緩的兒童了。
我小小年紀，不懂得抗議，只認為這邊上課很無聊，而另一邊大圈圈的活動似乎比較有趣。再加上大圈圈中有一位標緻、亮麗的女同學，常常讓我看到出神。
她那紅潤的雙頰，配上勻稱的五官，還有兩條烏黑如墨色油亮的辮子，雖然大家都是五、六歲大的孩子，但她看起來就是比我們成熟了幾許。不只小朋友都對她言聽計從，連老師也要禮讓她三分（據說她的母親是國小老師）。
大圈圈對我的吸引力如果像花叢之於蜜蜂，那麼，那位標緻的同學就是花叢中最鮮豔芬芳的玫瑰。我迫切地想要加入他們的遊戲，但他們奔跑的速度不是我體力所能及，甚至有幾次還被他們故意絆倒，上演如《蒼蠅王》中訕笑、排擠、辱罵，甚至暴力的劇碼。
原來，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不只是大人的手段，孩子們把玩起來，也頗得心應手。教育中的物競天擇，讓幼兒提早展現人性裡不堪的那一面，對施暴者如此，對受暴者如我，亦是如此。
有一次，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報復，在那位標緻的同學即將奔跑過的路徑上伸出腿去，害她狠狠摔了一跤，不僅手腳受傷，連面容都擦傷了。
相對於我在計畫報復行動時的激動和興奮，那女孩跌倒後，我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其實，這個錯誤從一開始就可以避免，只要我懂得慎選夥伴，或是懂得知難而退即可。但我性格中的黑暗面，讓自己容不得委屈，一再選擇用惡劣的方式來面對人際的艱辛。
前面提到，我在小學低年級時還常常考不及格，害媽媽被親友們取笑，我心裡隱約也覺得丟臉，也想要在學校出人頭地，但卻錯把心思放在整人的把戲上。在同學坐下前，快速抽走椅子；拉痛女同學的馬尾；把同學從溜滑梯上推下去；亂畫同學的課本和作業簿，這些都是常見的戲碼。
等我上了高年級，還會到電子街去買電子組件，看女生被觸電的整人玩具電得哇哇叫，我則在一旁拍手尋樂子。
那時的民情還算純樸，未曾聽聞校園霸凌事件，否則以我的作為，必會被較高大的同學狠狠教訓。不過，被我欺負的同學，也不會善罷甘休，頻頻在教室中告狀：「老師，你看蘇文鈺啦！」這類告狀聲不時出現在教室裡，於是我成了最常被老師責罵的學生。
知遇恩師孫先秦
現在回頭想想，我應該就是老師最討厭的那種學生，成績不好，又愛搗蛋。或許我生病缺席的時日，老師反而鬆了口氣。
當時，我怎麼不抱著孱弱的身體，在班上扮演最沒有存在感的學生就好？為何非得違反本性，擔綱頑童的角色？我想那是個小病童跟世界撒嬌的方式，他深怕自己的缺席害得他被同儕世界遺忘，因此用最喧鬧的方式，證實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中年級時遇到孫先秦老師，我才學習到不必敲鑼打鼓，也可以安身立命的方式。
跟孫老師的緣分，始於他的「慧眼獨具」。他不知哪來的信心，認為我不像那種科科都在及格邊緣徘徊的學生。他趁家庭訪問時，徵得母親的同意，讓我每天放學後留在學校補習，每月收二十元的簿本費。
根據我的理解，當時小學老師課後在自家開班補習的情況十分常見。那不是現在盛行的安親班，只求讓學生們完成作業，而是真的上課、考試，讓學生反覆練習，以求通達。
別的老師收費多少，我不清楚，但孫老師只收我們二十元的簿本費，證明他開班不是為了賺錢，但不收費，卻會成為施捨。那種傳道、授業之餘的人情溫暖，讓我受益良多。
孫老師的另一則善意，是找了班上課業最厲害的女生與我一起學習，利用同儕的力量激發我的潛能。
要知道小學中年級是男女間彼此最「看不爽」對方的年齡，課桌正中央已經用刀子割出了深深一條楚河漢界還不夠，不時得再用粉筆劃上兩筆，以免對方「超線」。在那樣的性別態度中，讓敵方的人來教我功課，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與此同時，靠近敵方女生，總會聞到香香的氣味。她們辮子上的蝴蝶結，怎麼會那麼色彩繽紛？我討厭她們，卻又對她們充滿好奇。
在愛恨交織的複雜情緒下，我沉浸於同儕良性競爭的氛圍中，開始體會上學的樂趣，不僅慢慢從「不及格」的名單中脫隊，同時也培養出念書的習慣與方法，整個人脫胎換骨，考試成績節節高升，等到小學畢業時，已是全班第一名。
老師無條件的信任，以及對症下藥的教導方式，引領我走上人生的正途──當時我若放任自己一路冥頑好逸，真不敢想像自己現在會在哪裡。而幼稚園時期同我一樣在小圈圈裡的同學們，他們現今還在弱勢圈內嗎？我不免也想到許多誤入歧途的年輕人，他們早年也許只是沒能遇到一位相信他們的師長，從此便人生陌路。每思及此，我都為孫老師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已。
那時我當然不知道自己長大後也會為人師表，但孫老師對我的付出，一直被我視為師生關係的典範。
只要我在學校發燒，老師立刻將我抱到他家去休息、餵藥，等我爸或我媽來接我，這事大概半個月就要來上一回。敦促課業之餘，老師還強迫我學習踢毽子，不只要練到毽子不落地，可以連踢上百下，而且還要左右開弓，雙腳皆不偏廢。他用這種方式來訓練我的體力和毅力，我也因為即將進入青春期，身體如同破蛹而出的蝴蝶，逐漸掙脫多病的枷鎖，拍打著尚嫌纖弱，但日益強壯的羽翼，朝著無限可能飛去。
（本文選自全書，張若儀整理）
作者：蘇文鈺
出版：寶瓶文化
書名：做孩子的重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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