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等的朋友關係」這類的概念，大概出自於近代歐洲。日本人也想效法這個觀念，卻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日式的人際關係所影響，因此，朋友間的饋贈就變得更加困難重重。
說到朋友間的贈禮，許多人都會想到在夏目漱石的《少爺》*中，少爺和山嵐為了一塊五毛而爭論不休的事吧？
這是題外話了。我剛升上中學一年級時，我的大哥說：「你已經是中學生了，該讀岩波文庫。」於是送了我一本《少爺》，我讀後大受感動。因為太有趣了，連許多細節我都還記得，對於這個一塊五毛的爭論更是印象深刻。中學畢業後，我進入神戶工業專門學校就讀，在那裡結識了一位很喜歡夏目漱石的朋友，我們針對喜歡夏目漱石作品中的地方聊過好幾次，而這個一塊五毛就經常在話題中出現。現在想想，在反覆聊這些話題的同時，我們也在互相確認彼此的友情吧。
心理治療師成田善弘出版了《贈禮心理學》**一書，我讀了覺得很有趣，書中也提到這個一塊五毛的故事，真是深得我心。這又是另一樁題外話了。在個案送禮物來時，我們這些心理治療師時常覺得為難，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而成田的這本書對於這件事就相當受用，在思考友情和贈禮上，我也深受它的啟發。
讓我們把話題拉回《少爺》。小說中的同事山嵐請少爺吃刨冰，替他付了一塊五毛錢。少爺原本把山嵐視為「朋友」，卻受教務主任「紅襯衫」的誤導而懷疑起山嵐。這麼一來，性情耿直的少爺就對那一塊五毛的事在意的不得了。「竟然被那個表裡不一的傢伙請吃刨冰，太沒面子了。」於是他決定還回一塊五毛。
這件事讓少爺想起了女傭阿清。他向阿清借了三萬塊，卻沒有還她。「不還不是因為瞧不起阿清，而是把阿清當作自己人。」這個對比相當具有啟發性。朋友之間對於借貸等關係毫不介意，這可以視為一種友情的理想型態。真要說起來就是，兩人彼此同心、關係緊密地連結在一塊，絲毫容不下借出或借入這種「見外」的事。
話雖然這麼說，但人不可能永遠都「彼此同心」。友情為難的地方就在這裡，而聯繫彼此關係的「贈禮」也會變得尷尬。有時禮物非但不能加深友情，反而還會破壞友情。
關於這一點，前述成田先生的著作裡就舉了相當有意思的例子，我想在此試著做個介紹。精神分析學的創始者西格蒙德．佛洛伊德受到年長他十四歲的約瑟夫．布魯爾（Josef Breuer）多方照顧。而他精神分析的理論基礎、著名的安娜．歐（Anna O.）就是布魯爾的患者，從布魯爾那裡聽來的事，對他的研究起了莫大的作用。此外，那時的佛洛伊德在經濟上陷入困境，布魯爾也不惜提供金錢援助。
然而後來，布魯爾因為不贊同佛洛伊德的性理論而疏遠他。
這麼一來，從布魯爾那裡得到的禮物，對佛洛伊德而言反倒成了負債。佛洛伊德越想越生氣，終於決定還一部分回去，但布魯爾卻不願接受，希望將這筆錢拿來替接受佛洛伊德治療的自家親戚抵銷治療費用。而佛洛伊德卻認為布魯爾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立場才出此計策，於是越發氣憤，最後竟然憎恨起布魯爾來。
朋友之間的贈禮具有多重意義
就布魯爾而言，難得送了對方這麼多禮物（金錢上的援助），後來卻招來討厭實在難堪，但這和贈禮伴隨的微妙心境變化有關。
在人際關係上諸事不順，某位五十來歲的女性曾經這樣感嘆。
她生活富裕，所以經常送禮給朋友，而這麼做非但不討朋友的喜歡，反而似乎把關係弄得複雜。聽她舉了許多例子後，我最後說：「我現在聽妳談論，總覺得妳反覆在說：『我並不期待對方回禮或是感謝我。』、『雖然這麼說，但我也沒有生氣啊。』」
「嗯。」那個人沉思了一會兒，最後說：「我是否還期待著對方有任何回禮呢？」
就算自己沒有意識到，送禮者與收禮者仍會透過贈禮形成對立的兩極，而收禮的一方會覺得受到「強迫硬塞」，或是進入主從關係之中。贈禮原本可說是善意或情感的表現，但當中卻混雜了意想不到的其他因素，這就是人類心理複雜難解的地方。
這件事在友情上也是如此。擇友即便是基於「善意」，也不得不承認其中包含了算計、滿足自我慾望，或是對將來的投資等別有用心的想法，這些情緒會直接形成與贈禮有關的心理狀態，糾纏在一起。
日本人到亞洲其他國家去，結交了當地的朋友時，常會聽到這樣的感嘆。
和當地人成為朋友、親密的往來雖然很高興，但要暫時回日本時，對方卻要求：「買電子零件當禮物送我。」雖然覺得對方的要求很怪，但還是買回來給他，不料卻沒有得到預期的感謝，也沒有「回禮」。不僅如此，要求更是變本加厲。甚至還有人被要求：「中古的也可以，給我一台車吧。」他驚訝不已，此後便不太與對方往來了。
日本人可能認為這麼做很「厚臉皮」，但事實並非如此。大概在這些國家中，友情是以家人關係為基礎的，彼此一旦熟悉後就成為一家人，形同家中的年長者與年幼者，後者會對前者善盡禮節，同樣地也會撒嬌。
這種時候，「年長者」對於辦不到的事就說辦不到，並不會使關係惡化。只是這時的拒絕方法，會因為文化的不同而有一定程度上的差異。這方面或許很值得研究。我去菲律賓時，發現笑話主題的書在當地賣得很好，或許他們在拒絕時，會用笑話來避免彼此受傷吧。
「對等的朋友關係」這類的概念，大概出自於近代歐洲。我們日本人也想效法這個觀念，卻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日式的人際關係所影響，因此，朋友間的饋贈就變得更加困難重重。
而且雖然說是贈禮，也未必得是「物品」。可以是書信、話語、期待或是感謝等心意，或是後面會討論到的「祕密」等等。當這些都參雜其中，贈禮的意義就變得相當廣，所以困難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坊っちゃん》，夏目漱石作於一九○六年的長篇小說。
**《贈り物の心理学》，名古屋大學出版會，二○○三。
**《贈り物の心理学》，名古屋大學出版會，二○○三。
書名：大人的友情：在大人之間，友情以什麼樣的面貌存在著？
作者：河合隼雄
譯者：王琦柔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6年11月4日
作者｜河合隼雄 （1928-2007）
日本第一位取得榮格派精神分析師資格，日本精神分析領域權威，對該領域影響深遠。歷任京都大學教授、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所長、文化廳長官。畢業於京都大學理學院數學系。臨床心理學家、心理治療師。1962年至1965年赴瑞士蘇黎世的榮格研究所進修。著有《心的處方箋》、《中年危機》、《心的棲止木》、《走進小孩的內心世界》等多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