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歲的中國導演畢贛以《路邊野餐》,在影壇打響名聲。魔幻寫實的畫面與四十二分鐘的長鏡頭,帶觀眾闖入現實與夢境的縫隙;他也挖出記憶深處的情感,坦率且細膩地與「很黑很黑的角落」對話。
日光燈管抽筋似地在天花板嗡嗡作響,一會兒亮得像閃電,一會兒又黑得像口幽深古井。窄房潮得很,牆像磚頭砌的宣紙,被溼氣染出深淺不一的瘀黑色,小畢贛把頭蒙在被子裡,閉緊眼睛,耳朵卻張得老大。
老爸老媽在隔壁房鬧得囂騰,巴掌聲和一連串的貴州土話就像指甲刮玻璃,在氣流中畫出銳利的線條。整個晚上,他爸不知「日」(編按:貴州粗口,意近「操」字)了他媽的祖宗八代幾百次。
處女作一鳴驚人 歐洲影評大力按讚
他們吵些什麼,小畢贛聽不明白,然而直到現在,當時在日光燈管裡亂竄的電流,還是時不時在畢贛心頭電上幾下。
畢贛今年二十六歲,好不容易拍出的電影《路邊野餐》讓他一鳴驚人。這部片子在幾個月間參加了四十一個國際影展,拿了十二個獎,瑞士盧卡諾影展最佳新導演、南特三大洲影展最佳影片、金馬獎最佳新導演都被畢贛收入囊中。
法國《世界報》評價《路邊野餐》:「在直線前進的時間軸裡的寫實故事、跳躍性敘事、詩意對白及非線性的時間節奏,為整部電影留下不可思議的謎樣空間。」《解放報》也慷慨給了五星滿分,《好萊塢報導》更驚嘆:「難以相信這是一個二十多歲導演的處女作。」
確實,誠如《世界報》的評論,畢贛藉著《路邊野餐》實踐了纏繞在腦海裡的時間概念,而這種「時間」在某種程度上類似於「記憶」,是相當私人的東西。
天氣挺熱,畢贛鼻梁上出了點油,臉上的圓框銀眼鏡只有公開活動才戴;他年紀輕,推眼鏡的動作卻老成,「在創作中,我常會搜索生命中的某一點,把自己摺疊回去。」就像《路邊野餐》裡放的〈浪人情歌〉那些台灣流行歌,畢贛的表情像是屬於上一個世代,「主題是時間。」
才26歲的畢贛,不僅拿下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在國際影展更是大放異彩。(圖/CFP)
42分鐘一刀未剪 連結過去與現在
《路邊野餐》是畢贛大學畢業後拍的第一部長片,整部片在他家鄉凱里拍攝;凱里位於中國貴州東南邊,地方小,山多路陡,處處是苗人寨子。主角陳升從前混黑社會,因為傷了人坐過幾年牢,從牢裡出來後,他老婆、母親都已去世。陳升找了個診所工作,偶爾寫寫詩,總是夢到母親的繡花鞋和苗人的蘆笙。
陳升和他弟弟老歪的兒子衛衛感情最好,老歪卻把衛衛送去另一個城市「鎮遠」。陳升鐵了心要找回衛衛,搭火車往鎮遠的方向,莫名闖入一個似假還真的小鎮「蕩麥」……,接著,一條長達四十二分鐘的鏡頭沒剪半刀,難以置信地在大銀幕上曳出條長長的尾巴。
法國媒體認為這條鏡頭,必然名留青史。大銀幕上的「時間」,常因剪接而節奏飛快,這四十二分鐘,卻與觀眾坐在椅子上看電影的四十二分鐘在同樣一個拍子上流逝,一切反而顯得慢了、魔幻了。陳升在黔東南山群裡蜿蜒的小路奔走。在那兒,衛衛已是個青年,騎著常熄火的摩托車載客⋯⋯。
畢贛要拍《路邊野餐》不簡單。在現實層面上,他沒錢拍片,差點就去巴士站工作,還考了爆破員執照,幾乎要放棄了拍片的計畫。好在他山西傳媒學院的老師丁建國仗義,幫他東拼西湊了三十萬人民幣;原本認為畢贛「很笨」的老媽,也義助兩萬人民幣,加上丁建國幫著借了學院裡價值兩百萬人民幣的艾麗莎(Arri Alexa)攝影機,這才拍成。
但更難的,其實是抽象層面,就像所有誠實的創作,拍這種片子如寫日記,要掏心剖肺。畢贛非得挖出「過去的自己。」他說:「那些過往,就像一塊塊很黑很黑的角落……,我必須拆解出來。」
就像電影公司老闆黃茂昌所言:「畢贛是個特例。」張藝謀等中國第五代導演面向國際,賈樟柯等第六代導演關注變動中的中國,「他因為身處貴州邊緣,反而能更坦率面對自身的狀態。」
中國女演員郭月飾演的洋洋,在《路邊野餐》中穿梭在虛構的小鎮。(圖/前景提供)
童年的「等待」陰影 成就感受能力
老爸老媽那天在房裡打架,小畢贛很擔心隔天醒來,只見得著老爸見不著媽媽;不過媽媽走了以後,還是見得著的,只是母親一年只回來一兩次,小畢贛必須學會等待。等待讓流逝的時間有了意義,他頭一次發現了「時間」的存在。
「我的電影是拍給野鬼與風看的。」其實畢贛拍的時間也像野鬼與風,是那種支離破碎、幻幻虛虛的,「時間本身就很主觀,我因為拍這部電影,釐清了很多與過去的關係。」
電影裡,小衛衛跟老歪住在瀑布邊上潮溼的屋子裡,被鎖著,出不了門。畢贛兒時也和小衛衛一樣,跟著開計程車的老爸住。房子陰溼,門板潮得快蝕了,好在下頭有一塊木板沒被釘死,他在家裡寫功課寫著煩,就鑽出去溜達。
回憶總是雜亂無章。小畢贛母親後來回到凱里,嫁了新老公,開了理髮廳,小畢贛則跟著奶奶住,在奶奶的麻將館裡生活。理髮廳裡濃濃的藥水味、麻將館的吆喝聲、從家裡到學校下著雪的路…,這些日常卻又複雜的生活樣貌,都隨著時間糊里糊塗在小畢贛腦袋裡生根。
像王家衛在《花樣年華》裡的低喃:「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溼的。」畢贛從逝去的似水年華裡抄起了時間,隨手熨兩趟,時間便摺了起來,就這麼,過去溼漉漉地被浸到了現在或未來的某個片刻。
謝理循飾演老歪,為了生活把兒子送去另一個城市,促成陳升的奇幻旅程。(圖/前景提供)
挖出內心陰暗 反變成長養分
剛喝了點白酒,畢贛還不是很醉,手裡夾著根貴州特產的蜂蜜香菸。畢贛老婆不太讓他抽菸喝酒,老買最貴的菸、酒,讓畢贛捨不得多抽多喝;然而他的菸癮大,抽完一根又一根,「只要是創作,整個狀態、氣氛,都會回到兒時的孤單。」
畢贛有個姑丈叫陳永忠,在《路邊野餐》裡頭演陳升。小畢贛稍微長大點,他就視這個長輩為英雄,陳永忠混過黑社會,在緬甸顧過賭場、當過老大。有一次,畢贛父親開出租車被搶,連身上那件寶貝皮衣也被拿走,陳永忠人不見了幾天,再出現時,手上已經拎著那件皮衣。
這部片子,導演是畢贛,一堆演員都是他家人,他後來還娶了這部片子的美術設計,電影裡飾演小衛衛的孩子,其實是畢贛他媽改嫁後生的兒子。拍片時,劇組租了兩間一九八○年代的房子,二十多個人橫七豎八地睡在裡頭,凝聚了以畢贛為中心的血緣、情感的系譜。
後來《路邊野餐》參加盧卡諾影展,畢贛的老婆還在那懷上了孩子,孩子就叫「畢迦諾」(編按:中國把盧卡諾翻成洛迦諾)。導演鄭文堂認為,《路邊野餐》像叢林,「走著有些東西會勾住你。」「記憶」像藤蔓,畢贛把它們揉捏成型,在亞熱帶的凱里擘畫了一場夢。
「夢境裡有一個根基、有一個宿命。」畢贛用光影面對自己,聯繫起小畢贛、二十六歲的畢贛和散在生活中、被解構又被結構的真實與夢境。
難怪畢贛要說:「我的片子像是一隻鳥,只有我能翻譯牠的話。」《路邊野餐》帶給觀眾一整個幻境,讓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但畢贛還是想分享他在片子裡那些如同血肉、私密而切身的記憶,「我的電影就像一場大雨,但你們不要帶傘。」
「⋯⋯我花了很長時間分辨出痛苦不同於汽油 /它可以沉入河流底部/但我希望痛苦能夠揮發⋯⋯」。《路邊野餐》就像他寫的詩,挖掘也面對了那些過去幽暗的記憶,好的、壞的,都因為「面對了」而被釋放,甚至成了養分。
蒙在被子裡的小畢贛探出頭,聽到二十六歲畢贛召喚他的聲音;二十六歲的畢贛要再拍下一部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他自己也很好奇,又有什麼會從記憶深流中浮上水面。
畢贛(左二)與陳永忠(右一)及演員們討論劇本,大夥兒不是專業演員,卻在片中展現出真實的一面。(圖/前景提供)
畢贛
出生:1989年6月
學歷:山西傳媒學院
作品:《路邊野餐》、《金剛經》、《老虎》
榮譽: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第68屆盧卡諾國際電影節最佳新導演、南特三大洲影展最佳影片等
我的電影是拍給野鬼與風看的
裝進畢贛電影的,是「時間」的故事,
像野鬼與風,支離破碎又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