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洛夫被稱為「詩魔」,這不僅指他詩中帶有「魔性」,他在《歸屬》中寫下:「上帝用泥土捏成一個我/我卻想以自己作模型去塑造一個上帝」。所謂「現實」,揉造了洛夫其人,超現實的語言和想像力,卻完成了他的詩;無論時代如何喧囂,他堅定地在創作路上前行。
詩人洛夫八十七歲了(編註:於2018/3/19病逝,享壽91歲,1928/5/11-2018/3/19),精神矍鑠抖擻,然而踏起步伐來,難免沒有年輕時那麼強健。
為了不讓他走太多路,採訪地點捨遠求近。他家(應該說是他兒子莫凡家)旁邊的老眷村「四四南村」,正好有家咖啡廳;初到此地,洛夫謹小慎微地伸出左腳,試探一下地面是否平整,輕觸數次才踩實,接著再用右腳做相同的事,周而復始,每踏出一步都像作詩,琢磨再三。
曾經,台灣有個鼎盛的詩壇,洛夫之名也靠著洛夫之筆,運用繁複的意象、超現實的時空,展現出華美魔幻的詩意。他被稱為「詩魔」,也與余光中並列詩壇「雙子星」。隨著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二》上映,洛夫的生命故事與魔幻手筆,也以《無岸之河》的篇名登場。
接受訪問時,洛夫手裡總揪著五、六張寫滿字的黃紙。他向來有兩個「不治之症」:一是健忘,不知是否怕健忘症發作或答非所問,回話的同時,他常垂首偷瞄寫好的「小抄」,只是連番幾個問題,小抄上沒有答案,洛夫乾脆脫稿,直率地想到啥就說啥了。
洛夫接著侃侃而談,他年長,話卻說得流利;健忘的他沒忘半個詞,因為要他說的,是他怎麼也忘不掉的東西:談詩、論老,還有他的第二個不治之症,鄉愁。
一九五四年,洛夫與詩人張默走進高雄左營的當鋪,洛夫當手錶、張默當單車,於是籌到了《創世紀》詩刊的創刊印刷費。如今,詩刊還存在,但在大多數人眼中,詩集如同詩人,已被困在遙遠的記憶邊陲。這的確不是一個屬於詩的時代。
但洛夫不認為詩歌行將就木,「詩歌有時像宗教,是談人性;無論貧困或高度經濟發展的社會,它都能把整個文化、藝術帶領起來。」市場固然冷落,老詩人對詩的未來依舊樂觀。
詩 ╳ 歲月 發表新作品,豁達向「老」致敬
談到老年,洛夫也不悲戚。「我騙不了鏡中的自己,滿頭白髮先我一步,已經向歲月投降!」他最近登在報紙上的新生詩作,就談老:
「老,是一道門
將關而未閉
望進去,無人知曉有多深。」
他在生死的門縫邊窺視來生或虛無,看得很豁達。
談詩、論老,洛夫一派閒適,然而起身走走,他年邁的步子,好像拖著更年邁的鄉愁,「這種病對我們來說,永遠治不好。」他坦言:「我們那一代的詩中,都看得到鄉愁,那是一種人在困境中的呼喊。這不只是一種情緒,還是一個傷疤、傷痕,這就是一種病!」
洛夫本名莫運端,生於中國湖南,在兄弟七人中排行第二。初中開始接觸大量俄國文學,據聞,他之所以將名字改為略帶俄國味的「洛夫」,即是受此影響。十五歲那年,他以短文《秋日的庭院》獲得人生第一筆稿費,銀圓五角,自此確立文學之路。
早年洛夫滿腔熱血,為了「闖天下」,二十一歲便離家,「中共正要打過來湖南,有些朋友勸我快離開,我想想,恰巧陸軍訓練司令部招生,就加入軍官。」他從此再也沒見到母親,直到母親去世,他仍只能隔著台灣海峽想望。「有家歸不得,母親死了不能送終,不僅僅是我個人,這是時代的悲劇!」
他健忘,但某些無法割捨的情感,總是纏繞心中,忘也忘不掉。
一九七九年,洛夫訪港,余光中帶著他遊香港邊境落馬洲,他盯著望遠鏡瞧,對面中國的遠山籠罩在霧氣氤氳中,若隱似現,他寫下名作《邊界望鄉》:
「一座遠山迎面飛來
把我撞成了
嚴重的內傷。」
這內傷數十年不癒。
洛夫很清楚,在這個年代,他們那輩的「鄉愁」已如同燭火灰燼,只是幻象,血肉剩的不多。「對今天的人來說,鄉愁只是一種很浪漫的情緒,不會留下什麼傷痛。」但這種情緒對他來說,卻如此切身。
詩 ╳ 時代 少年離家老大回,故土卻人事已非
後來兩岸開放探親,他總算回到老家,但「我回中國,路名全改了,改成紅旗路、解放路,很不順眼。小時候,那些路叫回雁路、中正街……。」洛夫在家鄉有個弟弟,因為文化大革命浩劫,弟弟竟得和爸媽劃清界線,「十多年來都沒看母親。」儘管洛夫重回故土,故土卻人事全非。
悲劇因為戰爭、因為親情,也因為時代堆疊;洛夫活在大時代,哪少得了經歷?在中國時,湖南曾受日軍飛機轟炸,「我們躲到防空洞,回到城裡,只看到一個大坑,裡頭都是人的屍體。」
後來到了台灣,他先參與八二三炮戰,又被派往越南西貢。他在一九五九年推出的經典詩組《石室之死亡》,「就是在金門砲彈嗖嗖聲中完成。」他曾解釋,將這批詩冠上《石室之死亡》,「只是隨便擬的。」唯一的關聯,是當時生活在金門地道、終日面對生命的威脅。這組詩用晦澀難解的繁複意向去書寫「死亡」,《他們在島嶼寫作》贊助者童子賢回憶:「學生時代其實看不太懂,稍長再讀,卻有深刻體悟。」
詩 ╳ 文化 融入原鄉精神,每首詩都有「家」
戰火、悲劇、懷鄉之痛,都成為洛夫創作泉源,「作詩」也成為他擺脫那些「不治之症」最好的良方。「我在詩中尋找精神原鄉,就像托馬斯.曼(編按:德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說:『我在哪裡,德國便在哪裡。』這話說得豪氣干雲,我也說過:『我洛夫在哪,中國文化在哪!』聽來有點誇大其詞,但這是我生活寫照,五湖四海四處遊走,每到一處都帶著中國文化走……,帶著精神上的原鄉走。」
「啊!拚命留下舊的,努力創造新的。」這不是洛夫的詩句,而是採訪所在咖啡廳掛在門邊的對聯,洛夫無意識地念了出來,竟像是在說自己:一直以來,他忘不了原鄉,但也無止境地創新。
他是詩人瘂弦口中的詩壇「高齡產婦」!因為他的創作力至今未減,二○○○年寫的三千行長詩《漂木》,提煉出他所得七十二載的宇宙、哲學觀,還因此入圍諾貝爾文學獎。他最近發表《晚景》,一生幾乎浸淫在現代詩中,筆耕不輟。
在好友張默眼中,洛夫也是十足「前衛」的。他回憶,一九六三年洛夫的長女莫非滿周歲那天:「他帶領瘂弦、楚戈等一夥六人,到他家後山裸泳,『裸身宣示創作精神的解放』,擬仿希臘神話中照見自己水中倩影的美少年!」眾詩人集體裸泳的照片,還曾被香港媒體刊出,一度成為圈內話題,比現在藝人裸泳造勢早了數十年。
談到現在的年輕人,洛夫從台灣「太陽花運動」和香港的「雨傘運動」切入:「年輕人應該背負什麼?年輕人有一個基本的心態,叛逆性、反傳統;他們(抗爭者)多少有這種心情!」洛夫很清楚叛逆的本質,他支持這種情緒,卻也絕不媚俗地這麼補充:「中國制度當然有問題,但文化沒有問題。中國文化是我的後盾!」
仍然懷著對中國的鄉愁,又能體認當代港台青年纏繞著「反中」的正義準繩,這是詩魔的超脫與包容。「把自身割成碎片,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洛夫如此解讀一位詩人的本質:一種抽離自體、開放、融入、感同身受的能力。在這個滿是矛盾與不信任的衝突年代,這樣的本質顯得珍貴。
「所以,這個時代還是需要詩啊!」洛夫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