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多少個特別的日子是你們清晰記得?能讓你們在多年之後,仍然可以生動地描述出來。然後,又有多少的平凡日子因為沒有發生值得回憶的事,便莫名其妙地溜走?
倒數68天
「再過六十八天我就會自殺。」
寶拉嚇得目瞪口呆。
「你說什麼?」
「朋友佛利茲幾乎確定已經打贏了,我覺得一天比一天衰弱。按照醫生的說法,再過幾個月我就得躺下來,依靠止痛劑過日子,同時邁入最後的階段。這樣的景象不會太好看,我得提前離開。人們會對大象這樣做,我得自己了斷。」
「我聽不懂……」
她崩潰了。但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來告訴她。
「我已經預約了盧加諾的一家診所。」
「安樂死?」
「精確地說應該是協助自殺。」
「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一個星期前。」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我們最近沒有什麼溝通。」
「你瘋了。」
我們靜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寶拉拿起她的皮包出門去了。
我留在原地。
悲嘆我們失去的交感。
我和摩洛尼太太的這段關係,讓我失去很多人,所有這些人都集中在寶拉一個人身上:我的妻子、最好的女性朋友、我的情人、夥伴、粉絲、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
寶拉是我的一切,這才是正確的定義。
但如今我對她算是什麼呢?
一種負擔,一位鄰居,她孩子的爸爸,一位背叛者。
我知道她仍然愛我,我感覺得出來。
這是驅策我繼續向前走的主要力量。
佐夫筆記本的句子:獲得寶拉的原諒
倒數 38天
法國作家尚福爾(Nicolas de Chamfort)曾經說過:「那些沒什麼可笑的日子,是最迷茫的日子。」
這句話再真實不過了。
醫療人員決定讓我住院一晚,以便進一步觀察。這是我第一次在醫院過夜,寶拉留下來陪我,直到一位唇上有小髭鬚的護士凶巴巴地趕她走。和我同病房的還有一位老人,他的腳在做牽引治療,所以每十秒鐘就痛苦、大聲地呼吸一次。另外有個小孩是從矮牆跳下來時撞破頭,還有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則因為車禍,全身有多處骨折。我的同伴還真不少,面對他們時,我幾乎覺得自己是最健康的一位。明天我就可以走著出院,我打算去慢跑。我在壞腿老人的呻吟聲哄陪下,拖到很晚才睡著。我夢到時光倒流,回到我親吻摩洛尼太太的那一刻。如果是發生在今天,我會知道如何抗拒。
生命中有多少個特別的日子是你們清晰記得?能讓你們在多年之後,仍然可以生動地描述出來。然後,又有多少的平凡日子因為沒有發生值得回憶的事,便莫名其妙地溜走?
第二種顯然要多得多。我發現我只記得一百來天值得回憶的日子,卻有一萬四千多個日子無聲無息地消逝。我離開醫院時有個想法,我要讓今天成為一個值得記憶的日子,可以和故事開始時我告訴你們的那三個日子並列。假使我提前四十天在昨天掛掉,腦袋開花地躺在人行道上,我將無法原諒自己。這件事是對我的當頭棒喝:「哎,陸奇歐,你還以為命運是你在掌控的,你還有四十天可活,別傻了,由不了你的。」
問題是:日子為什麼會變得特別呢?人可能在書桌上很有創意地規劃一天的二十四小時,然後在自己生命的重要日子排行榜上爭得一席之地嗎?
答案是否定的。
我在分析自己生命中的特別日子時,留意到這些日子所以會變得特別,幾乎都是因為發生了一件意料不到、或是不可能預先策劃的事情,像是:羅倫佐掉了一顆牙齒;我和寶拉的初吻;出發參加童子軍露營之前和阿嬤的擁抱;抄來的數學作業在班上獲得高分;在佛羅倫斯的那一晚,我和柯拉多、溫貝多擠在汽車上睡覺,隔天早上醒來發現我們的車子停在市場裡面;寶拉為我三十五歲生日策劃的驚喜派對。這些細小的事情,構成了我生命中的菁華。所以,我決定不為今天策劃任何事,要任由驚奇自行降臨。我打電話給馬西米里亞諾,告訴他我和姜安德雷亞共進晚餐的事,他說他早已知道一切。但他也認為,我們最愛的憂鬱朋友需要一些幫助。對於這件事他有個想法:他想請他在裁縫工作外的空暇時間,到他的店裡幫忙。
「如果能有兩個人陪你聊天,不是更好嗎?」
我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主意,至少能讓姜安德雷亞有較多的社交互動。
掛上電話後,這一天繼續無聲無息地流逝,直到晚上七點鐘。然後,我從游泳池回到家裡。
我打開門,看到艾娃坐在客廳的書桌前寫功課,兩腳懸在地板上方。她轉過頭,慢慢地張大蔚藍的眼睛看我,同時對著我微笑。
「喵,爸爸!」
那瞬間迸發的喜悅已把我的所有病痛一掃而空。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倒數21天
知道愛德蒙.哈洛庫(Edmond Haraucourt)的人請舉手?
如果你們都不認得,就該知道他是一位法國作家,他最著名一首詩的開頭句子常被我們以為是一句諺語:「離別是一點點的死去」。
以我的情況來看,這是再真切不過。整首詩都非常美妙,翻譯成義大利文大致是這樣:
離別是一點點的死去
為我們所愛而死:
因為我們留下一點點的自己
在每個地方與每個時刻,
每次離別都是哀悼一個誓約
是一首詩的最後詩節。
離別是一場遊戲
直到踏上最終的旅程,
每次的離別都是在散布
散布我們自己的靈魂
離別是一點點的死去。
今天要出發了。就像我前面預告的,我們把「狼」留給喬華娜太太,她有一個小院子,會負責餵我們的狗、貓和倉鼠。「狼」沮喪地看著我把行李搬上汽車,彷彿知道我不會再回來。畢竟,我曾經是牠最喜歡的奴隸。
兩個孩子興奮無比,因為他們正要展開一趟美妙、意想不到的度假。
「可以告訴我們究竟要去哪裡嗎?」艾娃問我。
「每一站都是機密,」我回答說:「就像尋寶一樣。」
他們已在後座安頓下來,寶拉還在收拾最後的零碎東西,然後塞進旅行車後方早已擠滿大包小包的行李箱。出發度假的時刻到了,但其實我無法把路上的這三個星期當作度假。我寧可使用「旅程」這個字眼,畢竟,「最終的旅程」是更具詩意、也更微妙的「死亡」同義詞。
我們已準備上路。時間是下午五點,我們刻意等待太陽朝地平線滑落一些,以避開六月的酷暑。我啟動馬達,汽車氣喘地咳了幾聲,而不是有力地咆哮。然後,我們終於出發了。我住的房子在後視鏡裡漸行漸遠,這是我過去生活的最後畫面。在一部我已不記得片名的電影中,主角曾經形容生命只是一系列最後一次的累積。再真實不過的描述。
最後一次和學校的校工打招呼。
最後一次和你的爸爸聊天。
最後一次看到競技場。
最後一次吃剛從樹上摘下的無花果。
最後一次被蚊子咬。
最後一次在海裡游泳。
最後一次親吻你愛的女人。
清單可以無止境地延伸下去,我們每個人都已活過幾千個最後一次而不自知。在多數情況下,我們根本不會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而最有意思的地方也在這裡,不知情。
設想如果每個人都和我一樣,清楚地瞭解哪些事是最後一次,情況就會突然通盤改變。所有事物都會更有意義,在不同程度上變得更重要。即使只是喝杯酸橙汁,如果你知道那是最後一杯,也會變得詩意與憂鬱起來。
離開羅馬的同時,我也把多到跨張、多到不想再列的最後一次拋到腦後。我花了那麼多天時間悲嘆過去,憧憬我無法參與的未來,現在該把思潮集中到今天了。
我還帶著佐夫筆記本,上面列滿為這趟旅程而記下的事項。我列出一張我想教羅倫佐與艾娃學會的事項清單,還得在二十天內重新贏回一個女人的愛,我不能浪費任何一分鐘。
我開上高速公路,朝南方奔去。我的旅程計畫有些基本方向,但隨興的空間很高。我興奮得像第一次沒有父母陪伴,獨自踏上旅途的小孩。
我塞進一張電視主題曲的CD,兩位不到十歲的小朋友高興地跟著唱了起來。寶拉盯著窗外的景色,精神還是沒有放鬆下來。我踩足油門,沒有理會腹部突來一陣比平常劇烈的絞痛。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法斯托.布里奇
1968年出生於羅馬,父親是律師,母親是政府部會的公務員。1994年畢業於義大利歷史最悠久的電影研究和教學機構「電影實驗中心」。
曾從事電視和電影的編務工作,寫過許多成功的電影和電視影集劇本。2006年初次擔任電影導演,推出處女作《考試前夕》,立即贏得義大利國內外五十多個獎項,賣座也創紀錄。後來又陸續自編自導,拍出多部叫好叫座的電影,包括《考試前夕續集》、《舊愛》、《猜猜誰來過耶誕》等。
2013年,布里奇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最後一個甜甜圈》,2015年3月出版第二部小說《如果你愛我》(Se mi vuoi bene)。《最後一個甜甜圈》目前已有逾三十種外語譯本,並即將改編拍成電視劇,預計2016年上檔。
書名:最後一個甜甜圈
出版:愛米粒出版
離開羅馬的同時,我也把多到跨張、多到不想再列的最後一次拋到腦後。我花了那麼多天時間悲嘆過去,憧憬我無法參與的未來,現在該把思潮集中到今天了。
我還帶著佐夫筆記本,上面列滿為這趟旅程而記下的事項。我列出一張我想教羅倫佐與艾娃學會的事項清單,還得在二十天內重新贏回一個女人的愛,我不能浪費任何一分鐘。
我開上高速公路,朝南方奔去。我的旅程計畫有些基本方向,但隨興的空間很高。我興奮得像第一次沒有父母陪伴,獨自踏上旅途的小孩。
我塞進一張電視主題曲的CD,兩位不到十歲的小朋友高興地跟著唱了起來。寶拉盯著窗外的景色,精神還是沒有放鬆下來。我踩足油門,沒有理會腹部突來一陣比平常劇烈的絞痛。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法斯托.布里奇
1968年出生於羅馬,父親是律師,母親是政府部會的公務員。1994年畢業於義大利歷史最悠久的電影研究和教學機構「電影實驗中心」。
曾從事電視和電影的編務工作,寫過許多成功的電影和電視影集劇本。2006年初次擔任電影導演,推出處女作《考試前夕》,立即贏得義大利國內外五十多個獎項,賣座也創紀錄。後來又陸續自編自導,拍出多部叫好叫座的電影,包括《考試前夕續集》、《舊愛》、《猜猜誰來過耶誕》等。
2013年,布里奇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最後一個甜甜圈》,2015年3月出版第二部小說《如果你愛我》(Se mi vuoi bene)。《最後一個甜甜圈》目前已有逾三十種外語譯本,並即將改編拍成電視劇,預計2016年上檔。
書名:最後一個甜甜圈
出版:愛米粒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