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學到人並不能「主導」很多事情，就像天氣，也像在土地上種下一顆不知名的植物種子，父母充其量只是農夫，對於手上作物的性情和樣貌，只能協助而不能全然掌握。
孩子教我的事
在學著面對變化時，人就變堅強了。
母親的幸福早晨，是有一點點自己的時間，好好吃一頓早餐、喝一杯咖啡、上一下廁所。
成為母親後，我發現自己的願望變得很務實，我不想要太多不切實際的東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包包固然能讓人心情愉悅，但在這些都不適合拎著出門的時候，能夠按自己的步調準備生活的基本所需，就足以讓我感到快樂。
這種快樂是過去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就算老闆再不講道理，也不會在員工上個廁所時在門外大哭大叫、在她吃早餐時把她從桌邊推開，但在成為母親之後，這些基本人權沒有任何保障。全職母親的生活以孩子為優先，孩子的生存所需、生存以外的各種要求，都隨時會侵入、打斷母親身為獨立個體的時間表，逼得她放下自己的習慣和喜好，把孩子處理完再來火速解決自己。
以前我很難想像自己能適應這樣的生活，我對獨處有幾乎像空氣一樣強烈的需求。和朋友旅行時，我會約好各自處理早餐，誠實告訴她我早上需要獨處，那麼即使早餐時間在咖啡廳遇到，我也不需要開口招呼。
搞不好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就會在懷孕前努力找一份穩當的正職，再搭配一個可信賴的保母後進入職場，那麼我永遠也不需要感覺到自己的作息被剝奪，但，也會少了很多時間跟孩子相處。
人生很多事情無法計畫，習慣了一切都有計畫、事情可以按計畫來的人，很有可能因此無法適應成為母親後的生活，因為孩子的一切在前幾年都有些不按牌理。書上說他這時應該吃多少、睡多少、何時該睡，有過孩子的人就知道那只是統計，沒有孩子會照教科書那樣成長生活，他的規則，只有他自己能懂。
孩子有時白天睡、有時晚上睡，有時吃多、有時吃少，書上說他這時該開葷了，他卻吃一口肉就吐掉，說他該練習開口學叫爸爸媽媽，逗弄老半天還是「答答嘟嘟」。
成為全職媽媽後，我不只一次這樣想，會不會是我不太會帶孩子，如果放在保母那邊，或許保母有辦法讓一切按照進度？
時間久了，這種質疑也漸漸淡去，我開始學到養育孩子，是給我這種一切都想要有計畫、按照計畫來才安心的人的重新再教育，養育孩子是人生中重要的課題，和生老病死等其他課題一樣，都有它難以預期、無法控制的一面。
生過小孩的人就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以前看別人生孩子多簡單，自己也想著要幾歲懷孕、幾歲生產，最好能生下什麼星座的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然後想懷孕時才發現，自己設定的懷孕年齡可能一下就過了，不要說什麼星座了，搞不好根本沒辦法懷孕，好不容易懷孕了，孩子可能連醫生的預產期都不願配合，不是提早就是太晚了必須催生。一切的美好計畫都僅供參考，想完全照著計畫走，徹底是一種天真。
在制式的教育、標準化的職場規範下，我們可能都被訓練成適合工作的人，做事情遵守時間表、按部就班、事情開始前就設定好「計畫目標」，完成後再交一份結案報告上面寫著「目標達成度」，但適合工作的人有時不適應母親的生活，不見得是母親生活比原本工作辛苦，而是那種事情不能計畫、計畫隨時會被打亂、隨時要彈性調整的感覺，考驗著人的挫折忍耐力，還有面對變化時能夠很快調整腳步、轉換心情的能力。
隔天有好多事情，孩子卻哭鬧了整夜不睡，原本出遊的快樂心情變成兩個黑眼圈，希望孩子玩得高興，他卻因為累了而只想掛在母親身上。這些還算是小事，有些影響大些，比方說想要賺錢忍不住接了個案子，以為一禮拜的交期算夠寬鬆了，孩子卻持續發燒了四、五天，照顧孩子無暇工作，孩子病好了換母親倒了。
也有些人原本想生個二寶卻懷了雙胞胎，原本辭掉工作照顧兩個還可以，現在有三個在身邊反而非工作不可，既不能陪孩子，工作也不能選喜歡的，一切以賺奶粉錢為最高宗旨，說是人生被第三個孩子改變了也不為過。
諸如此類實在是說也說不完，我一方面想，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時光，是不是也不時給爸媽這種「意外的驚喜(或考驗)」？另一方面，我也理解了爸媽會對孩子表現出煩躁，想要逃避父母角色的原因。
某種程度上，人是需要計畫的動物，按表操課、從自我控制中獲得滿足的人，對計畫更有一種依賴，我們眼中再怎麼隨性的人，他的「隨性」，都是隨著自己的性子而不是配合環境或他人。但孩子讓我們放下計畫、不能隨性、以孩子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時間表為優先，做父母的有時只能配合，在孩子真的嚴重違背該有的進度時，努力地加以引導。
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學到人並不能「主導」很多事情，就像天氣，也像在土地上種下一顆不知名的植物種子，父母充其量只是農夫，對於手上作物的性情和樣貌，只能協助而不能全然掌握。
因為事情的難以計畫，父母學著和自然法則配合，也學到了謙卑，了解到過去以為「事在人為」的自己多少有些天真，從想懷孕而是否順利懷孕開始，到為人父母陪伴孩子成長，自己都像是一個更廣大、更無所不在的力量中的一小部分，必須尊重更大的力量，放下自己想要控制一切的傲慢。
從很小很小的事情，比方說今天早上起床，有沒有時間好好上個廁所，到牽涉範圍更廣的事情，比方說接下來幾年能做什麼工作，會不會從此改變整個生涯發展，有孩子的人都知道隨時有意想不到的挑戰，不變的，只有以孩子的福祉為優先的父母心。
在學著面對變化時，人就變堅強了。
不知不覺中，不像以前那樣因為事情不如預期而焦慮易怒，也學到了當事情(無論大小)能夠按照自己計畫時，抱著一份感謝的心。
生活容易受到擾亂的父母啊，當事情偶然能夠順心的時候，哪怕是可以安靜地享受早餐這種小事，也能像收到禮物的孩子一樣高興不已啊。
那一天妳哭了
妳不是不幸福，也不是不快樂，只是累了，讓妳的淚腺關不緊。
妳哭了的那天，孩子八個月大，還在餵母奶的妳每天都很累，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餵一次奶等於跑好幾圈操場，別人看妳只是躺著餵孩子，只有妳知道自己的身體在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刺。
妳太累了，孩子又剛學會爬，一張大床的範圍遠遠不夠他的小手向前探索，妳每天陪著他玩，只希望他下午小睡一下，但他體力過人，終於把妳的體力和精神都耗盡了。
妳不是不幸福，也不是不快樂，只是累了，讓妳的淚腺關不緊，每天的活動一停下來，就感覺靈魂也在別的地方飄飄蕩蕩。
妳一鬱悶其他人就緊張，紛紛說著妳壓力太大了會影響到孩子，也有人說妳應該要先讓自己快樂起來，畢竟，一個快樂的母親才有快樂的孩子。
但妳只是很累了，妳的身體累到感覺不出快樂或不快樂，妳對孩子微笑，也分不清楚是覺得喜悅，還是只是希望孩子看見媽媽笑了。
妳的眼淚忍了又忍，不是出於悲傷，只是因為淚腺就跟妳身上的肌肉一樣，在照顧孩子時緊繃出力了太久，也想徹底地放鬆了。
孩子剛學會媽媽媽媽地叫，剛開始會認人、知道誰是主要照顧者，妳洗澡時他在門外哇哇大哭，丈夫抱著他，也沒辦法讓他的眼淚停住。
妳在氤氳著熱氣的浴室，讓熱水從頭澆灌下來，水流按摩著妳的皮膚給妳難得的撫慰，妳心裡想著，再一下就好了，再給我五分鐘，不，三分鐘就好了。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淒厲，好像妳一進去洗澡他就怕再也見不到妳，妳聽見丈夫無能為力地哄著他，然後他把孩子抱到浴室門口，讓妳聽見孩子更大聲地哭了。
妳停止倒數自己還有幾分鐘的時間，只是加快動作擦乾身體穿上衣服，一打開門，丈夫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孩子在他手上，仍然伸長了雙手要妳。
妳想先吹個頭髮，他卻把孩子放下，讓孩子急忙地爬過來找妳，好像除了母親以外什麼都不要的孩子，終於不小心撞到了地板，又開始悽慘地哭泣。
妳在孩子的哭聲中連忙把他抱起，感受到他是多麼害怕妳將他捨棄，明明該覺得幸福的，妳卻因為這非妳不可的局面，五分鐘休息也不可得的，孩子和丈夫需要妳的迫切，扁起嘴，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
羽茜
政大社會學碩士，曾獲耕莘文學獎小說類首獎。現為全職媽媽，也是親子天下嚴選部落客、T博客專欄作家。
FB粉絲頁請搜尋「羽茜」或http://www.facebook.com/babysvision
部落格 http://mina0302.pixnet.net/blog
書名：成為母親之後
出版：時報出版
目錄：
CH1.成為母親之後
1.夢—每個標誌妳成為母親的時刻
2.母親的世界
3.傷疤
4.母親的身體
5.資深女孩團體
6.成為母親之後
7.老
8.母親的關鍵字
9.青春
10.關於愛情
11.喧嘩
CH2.那些孩子教我的事
1.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
2.相愛容易相處難
3.孩子教我的事
4.那一天妳哭了
5.孩子不睡的夜晚
6.孩子總是在妳手上跌倒
7.妳想像一個溫柔的世界
8.屬於、不屬於
9.橋
10.時光
11.一個寫作的人
12.在妳眼裡的新的城市
CH3.妳的過去未來和現在
1.母親的生活
2.回顧
3.關於家庭
4.恐懼
5.母親的剩餘
6.十年後的牛排
7.全職母親的幸福與恐懼
8.半夜旅行
9.另一種人生
10.寫給親愛的妳
11.祝福
.jpg_280x210.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