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帶著台灣飲食印象前進米蘭世界博覽會,在這裡,台灣被看見的,不只是小吃外帶文化,而是被邊緣化的福爾摩沙島民,如何以美食為媒介,告訴世界,台灣的美好與分享精神。
米蘭大教堂前,一輛造形奇特的三輪車,像踩著風火輪的東方哪吒來回踏行,成為路上最特殊的景色,行人眼光不自主地停駐在車身,「你們來自哪裡?台灣?特地來參加世博?」
場景回到八個月前的台灣。
「大家覺得台灣飲食文化的代表是什麼?」、「政府不參加今年世博,我們該不該自己去?」今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東海大學建築系所大廳,創藝院社會創新課程中最年輕的講師蘇民,對著八十張年輕臉孔,丟出這個題目。
「有沒有可能這一天,我們來寫下台灣第一個公民發起、勇闖國際盛事的歷史?」蘇民語氣高亢,繼續拋出題目,坐在地板上的年輕人眼神都亮了!當天,這堂工作營訂下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參加世博,前進米蘭。
米蘭世博以食物為主題,預計吸引二千萬人參觀。
食寓每周以米、油、鹽、醬、醋、茶主題上菜。(攝影/劉慶隆)
動機:不缺席米蘭世博 用公民力量,展示街頭、外帶文化
上一屆二○一○年在中國上海舉行的世界博覽會(簡稱世博),台灣被面目模糊地放在香港、澳門旁邊;這一屆的米蘭世博,早在去年十一月底,外交部就「依慣例」表明「不參加」,再一次,台灣默默地與世界擦身而過。
但今年,蘇民和幾個年輕人決定,台灣不再缺席,要用公民力量,讓台灣出席米蘭的世界博覽會。
勾動蘇民前進米蘭世博念頭的人,是蘇民的東海大學建築系學弟謝宗諺。
謝宗諺去年從義大利留學回來,他與蘇民、學弟陳敬儒三人聚會,謝宗諺提起米蘭理工大學建築系教授安德力亞(Andrea Vercellotti)曾告訴他:「現在歐洲人對亞洲的文化非常有興趣,台灣缺席太可惜了。」
三人當時沒有結論,但是「把台灣送進米蘭」的想法已在心頭發芽,後來的一個月,主題的輪廓逐漸清晰,以台灣街頭、外帶文化為主軸,一輛可以趴趴走的小吃攤車、一個可以分享台灣飲食哲學的餐廳「Casa Taiwan」,以及一棟用聲光影像講述台灣辦桌飲食文化的「台灣館」;「車(攤車)、館(台灣館)、樓(食寓)」三位一體的策展內容成形了,名字就叫OPTOGO,念法是O-P-TOGO,意思是One Pavilion TOGO(外帶一個展館)。
此時,熱血澎湃的三人並不知道,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是長達十個月、漫無天日的硬仗。
錢關:籌資路難行 「大人」不理會,還被譏烏合之眾
一開始,三人就透過網路招募志工與成立專頁宣傳,還找來作家小野、馬拉松名人歐陽靖相挺,企圖炒熱話題,三月前就吸引來自全台四面八方三百多位志工,連海外都有一百人主動報到,這近四百名志工高達九九%是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
謝宗諺請遠在義大利的安德力亞協助,向米蘭市政廳的城中世博(Citta Expo)提案。當承辦人員拿到案子時,第一個反應是,「台灣是什麼?」
耗了半年,原本沒幾個人知道台灣的米蘭市政廳,最後通過台灣的參展許可,甚至覺得提案精采,主動把台灣展場移到市中心、人氣最旺的米蘭大教堂旁邊。米蘭城中世博負責人Claudio Artusi表示:「台灣在歐洲的知名度很微小,其實台灣的文化主體性和中國、香港都不一樣,應該大聲說出來才對。」
拿到參展許可、移到米蘭大教堂旁的消息教人振奮,但車、館、樓的規畫,錢從哪裡來?蘇民、謝宗諺等人算一算,如果要全部實現,至少需要一千三百萬新台幣。
既然談公民運動,年輕人直覺:上募資平台。蘇民、陳敬儒、謝宗諺、志工王禹翔等人緊急聯手寫了規畫案,四月底,籌資案就上嘖嘖募資平台,三周之內,網路響應的金額達到一百萬元。
起步看來不錯,然而,車館樓要都實現,一百萬元是遠遠不足的。蘇民加緊啟動企業募資小組,志工每天拿起電話,打進企業主的辦公室,爭取每一次拜訪、募資的機會。
「任何可能募款的餐會或記者會,我們都不放過。」志工何凭融說。在遭到無數的拒絕之後,大概只有讓台灣被看見的信念,支持這群年輕人繼續前進。募資小組的志工劉于綸說,「大部分電話不是被掛,就是被轉接到語音信箱,每一次舉起電話心裡就要預想:等一下又要被掛電話了。」
回憶起敲過的無數大門、被拒的過程,蘇民搖頭承認:「募款是很大的挑戰。」他被潑的第一盆冷水,是華山藝文中心董事長王榮文刻意潑下來的。
蘇民去爭取宣傳場地的贊助,王榮文聽完他的報告,直率地問:「你們是一群烏合之眾,為什麼我要幫你們?」「你們為什麼覺得自己可以代表台灣?」一連串犀利的問題,目的是想了解這群年輕人的初衷,王榮文最後首肯贊助了場地。
這還是對方認同的案例,多的經驗是,好不容易有大人接見,花一整個下午正襟危坐,通常是聽他們話當年勇,接著是「你們應該這麼做、怎樣做」的指點,然後拍拍肩膀、一聲「加油」,其餘皆無,甚至留下「根本沒有人知道OPTOGO啊」的嘲笑,就離開了。
(左)藝人歐陽靖希望OPTOGO外帶米粉與貢丸湯到米蘭。 (右)作家小野手持《自由時報》贊助OPTOGO的全版廣告相挺。
執念:不讓官方介入 婉拒台北市府預算,靠自己籌資源
四月十四日,透過志工楊博輔牽線,蘇民等人拜訪台北市議員吳思瑤,向來關心建築與藝術議題的她一聽到OPTOGO的提案,激動地跳起來:「這是國家的事情,怎麼讓年輕人來扛?」
隔天是新科台北市長柯文哲第一次到議會備詢,她當下就決定修改質詢的題目,「我要台北市支持這群年輕人。」上了質詢台,她火力全開,高喊北市府站出來支持,不能讓學生孤單,當下獲得柯文哲的裁示,台北市政府全力支持,任命產發局局長林崇傑為總召,甚至可動用公務預備金協助,之後募資平台上線後,柯文哲也個捐了四十萬元。
雖然柯文哲有意助一臂之力,但OPTOGO成員還是決定,「以群眾公民為主體,不希望拿政府的預算。」當他們婉拒林崇傑時,吳思瑤聽到後還在一旁提醒:「你們要知道,不拿政府資源的話,蓋館需要百、千萬元都得自己慢慢籌錢嗎?」
雖然拒絕了市府的金援,北市府仍免費借用花博夢想館的空間作為團隊基地,前進世博的OPTOGO總算有了專屬的落腳處。
柯文哲個人捐款40萬元,支持公民運動,右為台北市議員吳思瑤。
搬到花博夢想館後,志工經常忙到睡在館內,睡袋、盥洗用物一應俱全。(攝影/林育緯)
磨合:一度面臨瓦解 無償投入折損熱情,夥伴來來去去
募資難,籌備展出過程更是百廢待舉。車館樓誰來設計?如何聯繫當地硬體建置施工?餐館上什麼菜?什麼食材能帶到米蘭?什麼小吃能代表台灣,且到米蘭的可攜性高?萬一募款不夠怎麼辦……?每一個問題的後面,都衍生出更多的問題需要被解決。
更大的問題,是「人」的管理。全部的人都是志願軍,能否接力合作最是成功的關鍵,鑑於大家都是無償投入,難免有些人半途退出,夥伴來來去去,時間卻步步逼近。期間,有人熱情退燒了,拋出「這麼做真的值得嗎?」的疑問,退卻的氣氛在團體裡面流竄。
每周開會的人數也開始銳減,從平時的二十多人慢慢減少到七、八人,固定志工變少,工作更吃緊,已經到了難以負荷的地步。
太多雜務需要人力,而策展的主角——車館樓的設計也進度緩慢,負責台灣館的設計師洪誌遠從四月提出第一個展館版本開始,為了符合當地防火、避難、無障礙法規等建築規範,與安德力亞來回溝通無數次,加上台灣和義大利有半天的時差,他形容:「好幾次開完會一抬頭,天都亮了。」
一直到六月底,距離原訂七月開幕時間只剩六十天,資金缺口還差一半以上,蓋展館的第一期支出費用都繳不出來,「我一度認為,這群年輕人會瓦解。」三月加入團隊的中華民國都市設計學會理事長王俊雄說。
六月十九日晚上十點,大家照例聚集開會,王俊雄掃描在場的人,「台灣館開幕看來得延期了」、「要下車就現在下車,我們召開記者會,宣布失敗,然後把錢還給大家。」他嚴肅地丟出問題。
眾人的臉龐閃過一絲驚恐,瞬間意識到身上背負著責任的重量,外頭下著傾盆大雨,眼前是一道非跨過不可的高牆,即使身體疲憊,還是要繼續前進。
一陣沉默之後,大家動起來了,志工們把各自的責任攤在桌上,企畫書、社群經營、志工訓練、義大利簽證……,會議持續到清晨六點,蘇民、陳敬儒等都在現場,大家嘴上沒說,心裡都清楚,團結才得以滾動這套鏽壞的齒輪。
眾人決定把台灣館開幕延期到九月,同時召開勸募記者會,向社會大眾報告募款進度與困難。「我覺得很亢奮,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好像糾結的毛球被拉順了。」志工王禹翔當下說。
六月二十五日,勸募記者會現場,王俊雄、蘇民、社群顧問林大涵三人公開尋求幫助。說也奇怪,糾結的毛球拉順之後,事情進展也比較順利。七月底嘖嘖群募截止,得到超過千名公民捐款,得款一百九十多萬元。
各方援助也紛紛出現,從起初台北市建築世代會會長范偉洸、到竹城建設張輝煌董事長、圓神出版集團董事長簡志忠等人都捐款支持。主動贊助製作APP與網頁設計的軟體商InfoPower總經理林哲斌豎起拇指說:「看到這群渾身洋溢熱情的年輕人,讓我覺得台灣有救了。」
在此之前,風尚旅行社的總經理游智維也替OPTOGO牽線,找上珍珠奶茶始祖春水堂。董事長劉漢介一聽到計畫,立刻決定支持,他興奮地說,二十七年前品牌剛創辦,就曾有義大利人邀請他去拓點,「沒想到二十七年後,是由下一代的年輕人帶珍珠奶茶過去。」
志工們在例會講解時間表並指派工作,圖中為核心志工王禹翔。(攝影/林煒凱)
志工發想台灣未來的飲食環境樣貌,並實地走訪街頭巷尾,想法貼滿牆。(攝影/林育緯)
八月初,發起人之一陳敬儒帶著二十多公斤的物資踏上米蘭。(攝影/林育緯)
轉機:全島發酵力挺 公開勸募,民間企業、縣市長響應
另一位站出來協助的,是全台灣最年輕的市長新竹市長林智堅,主動向擔任該市市政顧問的王俊雄問起OPTOGO的狀況,二話不說,除了個人捐款外,也捐贈新竹米粉,讓團隊外帶到米蘭,「就我看來,他們已經成功了。」林智堅認為,不論結果如何,這群志工團的表現值得鼓勵。
從新竹市開始,彷彿點燃全島串聯,基隆、宜蘭、南投、雲林、嘉義接連響應,捐贈各縣市的風土物產,立法院院長王金平也以個人捐款力挺,還在個人臉書粉絲團上發布懶人包,邀集網友支持。
只不過,原以為終於走往順向坡了,沒想到又來了一件意外:攤車在七月中告急開天窗。
原來設計圖與實際製作有落差,根本不能騎。七月底要召開誓師記者會,邀請柯文哲騎乘攤車,為國際志工打氣的計畫只好緊急延期。
此時,陳敬儒的學長、從事單車設計的陳亦比出面救火,平常一輛全新模型的腳踏車至少得花上三到四個月,他用兩周不到的時間火速趕製出來,並苦笑:「還得墊上自己與廠商的交情。」
顛簸不只如此,出刊前一天,OPTOGO遭媒體質疑募款黑箱作業,不符合公益勸募條例,財務不透明,讓活動蒙上陰影;而出發到米蘭之時,蘇民即表示,距離當初設定的籌資目標還差三百萬元,換言之,等從米蘭回來,OPTOGO面臨的財務缺口,還是得想辦法補足。
看著這群年輕人顛顛簸簸地走到這一步,一直關注OPTOGO的交大建築系研究所所長鞏書章認為,這次行動意義非凡。台灣應該跨出大步,和世界接觸,他大讚:「台灣最不能失去的,是這股年輕人的力量,OPTOGO讓熱情轉成真實。」
起飛:跨出一大步 只靠一個使命,凝聚台灣的力量
與OPTOGO合作十個月的安德力亞,對這群團隊的責任感最驚豔,全程只靠國內外志工,而非仰賴「專業人士」完成任務以及建築體,他認為:「這是只有年輕人才做得到的事:能夠放下身段,就算從未做過,也能勇敢承擔問題。」
OPTOGO前進世界舞台,背後沒有獨秀的英雄,也沒有完美的團隊,只有因為同一個使命而凝聚的台灣力量。
如同OPTOGO發起時所允諾的:「前進米蘭不是終點,而是OPTOGO的里程碑,重點是回台之後。」他們不做英雄,而是等著把英雄的桂冠傳承給下一代。
米蘭不是終點,而是起點
打破世博165年慣例,這是第一個公民發起參展的個案,未來的台灣,可不可以不再缺席國際盛事?
出發米蘭的前夕,眾人齊心一致說:「我們將寫下歷史。」(左一為王俊雄)(攝影/陳俊銘)
充滿公民參與精神的OPTOGO臨時成軍,過程中有賴幾位關鍵催生者等十位核心志工的協力,才能驚險地走到米蘭,達成不可能的任務。(攝影/林育緯)
自己的世博,自己辦
OPTOGO的車、館、樓,在城中世博被稱為最複雜的展覽企畫。義大利客人:「體驗完這一餐,我想去台灣了。」
(左)以街頭小吃為設計概念的攤車,還可以奉茶。(右)鄭惠中老師以義大利國旗綠白紅的概念設計制服布衣,供志工招待外賓。
食寓展演24節氣飲食令老外驚豔,春水堂接班人劉彥伶(右三)也到場介紹珍珠奶茶。(攝影/劉慶隆)
台灣館的外觀裝飾,靠著志工一個個打磨、手工串製而成。
OPTOGO共同發起人:如果不發聲,更注定被淹沒
其中負責募資重任的蘇民、負責庶務與建設的陳敬儒、與米蘭當地各單位溝通的謝宗諺、設計台灣館的洪誌遠,都畢業於東海大學建築系。
一開始,陳敬儒頗懷疑OPTOGO成功的可能性,他問蘇民,只有六個月的時間執行,又是一群散兵游勇,怎麼可能成功?沒想到蘇民直接表示同意,但他接著說:「正因為這件事情接近失敗,才可以記錄下挫折、交棒讓下一代改進,這一次不做,哪時候才做?」
五月時,蘇民決定從建築師事務所離職,全心投入OPTOGO的募款與管理工作,因為有組織公民團體CXCITY、迷走建築的經驗,即使臨時成軍的OPTOGO常陷入混亂,他總是顯得最冷靜。
陳敬儒去年曾加入「蘭花屋」,勇奪歐洲盃十項全能綠建築大賽都市策略獎第一名,但是頒獎現場,各個得獎國的國旗飄揚,只有台灣無法展示國旗,讓他意識到台灣在國際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如果自己不發聲,更注定被淹沒。他也與洪誌遠負責台灣館,洪誌遠曾一度離開,最後歸隊,完成台灣館的最後一里路。
謝宗諺因為留學米蘭的人脈,成為當地溝通的重要窗口,也曾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他,老是得向外國人解釋「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台灣得走出去的感受,甚至更深。
蘇民
(左)謝宗諺(右)陳敬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