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確有許許多多一點也不有趣的麻煩事,但還是要盡己所能讓自己活得幸福。
不過,想想明年應該也會碰到形形色色的事,而且自己也不至於有多不幸。當然,人生的確有許許多多一點也不有趣的麻煩事,但還是要盡己所能讓自己活得幸福。
我認為只要身子還能動、飯還能吃,就算幸福了。
只要是有過一次無法做到的經驗,或是像我這樣體質非常糟的人,都能深刻領悟那就是無比的恩賜,因此大多時候都會覺得幸福。
況且,世上每一個人遲早都要經歷父母的過世。
就連摯友露娜的過世,也不算是死於不幸。英年早逝固然令人扼腕,但長壽也不見得就是好事。露娜的一生是如此燦爛,已無愧於任何人。
的確,無法再見到摯愛令人難過,不能直接表達愛語讓人失落。但正因如此,活著的人談論或寫下哪位親朋好友去世的經驗,只須聽著或讀著,不論是有共同經歷的朋友抑或素昧平生,都能共同擁有那體驗。
除此之外,與不久於人世的人共處的經驗,也會讓自己變得能夠善待所有的他人。
所謂長大成人就是這麼回事吧。
誕生的孩子滿載,逝去的人也累累。思想會因此而更有深度、自己的容量會自然而然不斷增加、智慧也會增長。
這全新的體驗之中再次令我訝異的就是,「父母的家」竟然在幾個月內就轉為「姊姊的家」。
雖然仍有許多父母的遺物,內部陳設也沒什麼變動,但這我曾在其中度過高中及大學時代的屋子,如今已成了姊姊為了過自己的生活、周遭也由姊姊的朋友所構成,姊姊專屬的家,也是我為了與姊姊見面而造訪之處。
而現在的我對此竟已習以為常。
這是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想到人的適應力竟然有這麼大的容量,益發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果然毫無界限。
這點是相當重要的。
自己在目前生活中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因為習慣使然,抑或因喜歡而做,恐怕就連最聰明的人都難以分辨。
若是因習慣而接受,人生就可能改變。
不過前提是真的想改變。
尖峰時段的擁擠電車、讓人提不起勁的會議、貸款買的房子、一成不變的酒聚、骯髒的房間、零嘴點心、熬夜趕工、飲酒、抽菸、吃肉、上健身房運動、與朋友閒扯哈拉、癱軟地看電視、去聽演唱會、跳舞、背著行囊去旅行、上高級餐館打牙祭……或許全都是如此。
我認為,有很多事情,之所以覺得有意思,只是因為自己習於認定那些事一定很有意思而已。
一旦發覺自己覺得有趣的事,在他人眼中卻一點也沒有意思,應該就更加清楚了。
可是,一旦發現了這一切,情況就會變得難以收拾,空出來的時間也會令人突然感到不安,要保持均衡可相當不容易。
一個人覺得「好玩得不得了、非常有助於放鬆、簡直是為此而活」的特定事物,和囚犯將洗澡、吃飯、看電視視為生命意義一天一天活下去……或許並沒什麼不同。因為習慣了,所以會在其中找到樂趣。「不不,我可不一樣,別把我和那些因為犯罪而被剝奪自由的人混為一談。」有誰能打從心底如此反駁?雖說除了瀕死的靈魂出竅,鮮有機會能從既有框架之外檢視自己的人生,但一旦看到了,發現不過是這麼回事,往往會大吃一驚。
母親為了避免氣喘的老毛病發作,經常極力打掃,就連每回入住旅館也要將房間打掃一遍,擦過地板,再噴上除蟎除蚤劑才放心,行李非得整整齊齊仔細打包才肯出門。唉,如果那樣沒有影響到家人還無所謂,問題就出在總會連累全家,讓大家度過了許多感覺像是苦行的時光。
但晚年的她總是賴在床上,很少刷牙、不常換衣服、也懶得洗澡。可是氣喘卻完全沒有發作,過得比往昔悠閒,也經常會笑。
既然如此,過去那些苦行的時光若是活得快樂一點豈不比較好,單純的我馬上就這麼想。
唉,正因為是這種事,也讓我覺得單純一點不是比較好嗎?
那唯有瀕死方能經歷的跨出框架體驗,我自己的情況是,在筆力還不夠的時候,以嘗試錯誤法寫出一部作品。好不容易帶著或多或少的才華與寫作技術走到今天,我希望能儘可能把這種感覺給寫出來。
在日常生活中,我愈來愈覺得別把非做不可的事列為優先,不妨試著將快樂的事稍微排在前面點。
再來就是,做快樂的事情時,要盡可能與快樂這種抽象的概念保持最遠的距離,以踏實的方式運動身軀,這是訣竅。
這種嘗試突如其來的效果,常常會令人大吃一驚。
因為如此一來後面工作所帶來的不快就有消解的機會,結果反而有助於節省時間。
還有,由於自己也在場參與,拋掉抱怨的心態也相當重要。
我成長於一個經常有訪客的家庭,所以只要與人相聚,就會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這是我可能一輩子都治不好、也沒必要治好的毛病,但對我先生那樣來自安靜家庭的獨生子來說,有時不免覺得痛苦。
學會適應這種差異或許很重要,但同樣也不要勉強對方接受。需要勉強別人時,也許只要帶著耐心稍稍勸說一下就好。
或者讓對方在無防備下參與,而後在未露疲態之前放人。
還有,被迫參與不善於應付的活動時,要有低聲但明確說NO的勇氣。
但同時,若是遇到稍有不願的事情都說NO,就無法拓展人生的可能性而停滯不前。同樣的面孔、同樣的話題、少少的刺激,然後又過回同樣的日子,若是這樣,十年光陰會在轉眼間虛度。熟面孔會讓彼此安心地聚在一塊,但若不各自出去旅行帶回新話題,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就好比特地去了峇里島,卻嫌蒼蠅太多吃不下飯。可是,即使住進到處噴過殺蟲劑、人工的飯店還認為峇里島好玩,看到的還是和普吉島、馬爾地夫、夏威夷沒什麼兩樣的景色,像是游泳池、海灘、鳳梨可樂達等等,非常無趣。
如果覺得這樣就好,我也沒話說。
或許也有不少人寧願一輩子安安穩穩,覺得不去看既有框架外的世界也無所謂,這我也沒話說。
雖然說了這麼多,但光是活著就夠讓我開心了,自然也很能理解那種想法,完全無法否定。
因為人是自由的,責任都只能自己一個人承擔。
只是對我而言,那框架的模樣、打破那框架又將會如何,人生光是去探求這些事情就已經夠忙碌的了,可沒空窮蘑菇。
好,話題再拉回來,談談老家。最正確的說法就是「最好是父母親永遠不要走,老家一直都在,但既然都這樣了,只希望姊姊能快樂地在那裡生活,所以我已經習慣了。」
現在的我,非常能理夠解癡呆的老人那種「想回家」的心情。
我想回去的,應該不是如今成為姊姊住所的老家,而是曾經住過,隔壁是兒時玩伴植松君,位於千駄木的家吧。也就是我度過孩提時代的家。
所以,我已經沒有老家了。
只不過最愛的姊姊有了一個新家。真是不可思議……。
我只從老家接手了一件父親的遺物,據說是祖父親手做的衣櫥。在父親生前就說好要給我的。雖然其他還接收了啞鈴、沾有血跡的記事簿、還有放大鏡,但大件物品就只有那衣櫥。
起初每次在自己家裡看到都會很難過。
「唉,衣櫥在這裡,就表示父親已經過世了。」
每次都帶著幾分驚訝這麼想。
可是,如今看到那衣櫥,心中卻會湧現希望。
一想到那是個隆冬下著大雨的日子,蓮沼、我先生、還有犯腰疼的石森叔叔、以及堂哥,一夥人還合力幫我搬到家裡來,心中就有一股暖意。
如今,那代表一個讓人覺得踏實的,嶄新時代的回憶。
生者,還得為其他生者繼續活下去。
和露娜的媽媽通電話時,她說了這樣的話。雖然不記得當時是怎麼說的,但大意如此。
「一想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還在,我就難過得不得了,但又能怎麼辦?再怎麼大哭大叫、打滾撒賴,她也不會回來啊。」
語氣非常開朗。
但唯有經歷了大哭大叫、打滾撒賴之後的人,才能夠用開朗的語氣那麼說。
我認為,只有體驗過同樣心情的人,才能僅由對方的語氣中聽出這一點。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
吉本芭娜娜
1964 年生,東京人,日本大學藝術學文藝科畢業。本名吉本真秀子,1987 年以小說《我愛廚房》獲第六屆「海燕」新人獎,正式踏入文壇。1988年《廚房》榮獲泉鏡花文學獎,同年《廚房》、《泡沬/聖域》榮獲藝術選獎文部大臣新人獎。1989年以《柬鳥》贏得山本周五郎獎,1995 年以《甘露》贏得紫式部文學獎,2000年以《不倫與南美》榮獲文化村杜馬哥文學獎。
為日本當代暢銷作家,作品獲海外30多國翻譯及出版。於義大利1993年獲思康諾獎、1996年的Fendissime文學獎〈Under 35〉和銀面具文學獎等三項大獎。
著有《廚房》、《泡沬/聖域》、《甘露》、《哀愁的預感》、《蜥蜴》、《白河夜船》、《蜜月旅行》、《無情/厄運》、《身體都知道》、《N‧P》、《不倫與南美》、《柬鳥》、《王國vol.1 仙女座高台》、《虹》、《羽衣》、《阿根廷婆婆》、《盡頭的回憶》、、《王國vol. 2 悲痛、失去事物的影子,以及魔法》、《王國vol. 3 祕密的花園》、《雛菊的人生》、《食記百味》、《王國vol. 4 另一個世界》、《喂!喂!下北澤》、《橡子姊妹》、《甜美的來生》、《地獄公主漢堡店》、《原來如此的對話》(和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對談)等。
書名:這樣那樣生活的訣竅
出版:時報出版
目錄:
1月~12月
後記
Banakobana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