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然環境的關心是很早就有的,但後來大部分心思著重參與政治社會運動,比較少花力氣在生態上頭。等到年紀越來越大,眼看台灣環境的惡化已到了急迫的地步,我警覺到,該把更多力氣拉回來守護自然生態」。於是,自二〇〇一年起,吳晟將彰化圳寮家中兩公頃田地改植樹林,十餘年間,他不斷種樹、贈樹,呼籲人們加入愛樹、植樹的行列。詩人吳晟,從此成為台灣文壇中「種樹的男人」。
採訪 鄒欣寧
此刻,我們坐在吳晟親手種植群樹的林蔭之下。
夏末秋初,島嶼還未掙脫暑熱,然而蔭下的我們不覺炙悶。微風自遠處的水稻田輕柔拂過來,或許它們來自更遠。海風自西徂東,溯濁水溪而上,挾帶一絲尚未乾涸的水氣,將自然的禮物餽贈給還願意感知的生靈。
不知名的鳥類感覺到了,棲在樹梢上輕快啁啾,和吳晟徐緩沉肅的話語,構成一陣有機的午後小調。
同是種樹人,吳晟如何看待讓.紀沃諾《種樹的男人》書中、耗費三十多年光陰在普羅旺斯高地上遍植數萬棵樹的老人艾爾哲阿•布非耶?在吳晟眼中,艾爾哲阿•布非耶的行動是一種理想,「小說裡描述的種樹是很浪漫的」,吳晟說。
和五十歲起在荒地一心一意種樹,戰爭、孤單都無法阻撓他的艾爾哲阿•布非耶相比——不,甚至是跟創造出布非耶的紀沃諾相比,吳晟無疑扮演著更入世、積極,甚至採取戰鬥姿態的種樹人與文學家。
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的紀沃諾,作品風格素樸而反映宇宙生生不息的能量。終其一生,他堅守無黨無派的政治立場,是和平主義者,也是自然主義者。被喻為「鄉土詩人」、「國民阿爸」的吳晟,同樣以質樸文風享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社運鬥士。年輕時為打倒威權而戰,如今繼續參與守護自然環境的戰役,從反核、反六輕、國光石化、苗栗大埔農地徵收等台灣重大環境爭議事件,都可以看見吳晟振臂疾呼的身影。
「對自然環境的關心是很早就有的,但後來大部分心思著重參與政治社會運動,比較少花力氣在生態上頭。等到年紀越來越大,眼看台灣環境的惡化已到了急迫的地步,我警覺到,該把更多力氣拉回來守護自然生態」。於是,自二〇〇一年起,吳晟將彰化圳寮家中兩公頃田地改植樹林,十餘年間,他不斷種樹、贈樹,呼籲人們加入愛樹、植樹的行列。詩人吳晟,從此成為台灣文壇中「種樹的男人」。
「我種樹是更早以前就開始的喏!」吳晟笑咪咪說道,打從童年起,他就愛撿拾各式各樣的植物種子栽種,「對種子的喜好是天生的,讓我感覺到生命的期待」。年幼的他熱衷於栽培實驗,光是觀察不同種子掙出土壤、抽芽拔高的過程,都能帶來莫大的喜悅。這股喜悅,日後持續綿延於他的人生。
砍樹容易種樹難
早在返鄉任教時就恢復童年植樹習慣的他,除了在家中前院遍植母親喜愛的樟樹,也遊說母親將部分農田改種樹木。二〇〇一年,母親過世後負責看管家中田產的他,與家人協議,申請當時政府的「平地造林計畫」,將兩公頃農地通通投入植樹。植樹不只為了成林,他的終極目標,是分送樹木給需要的人。
吳晟的樹園名喚「純園」。純是母親的名字。頭纏布巾,笑吟吟自田埂間走來的她,在攝影家張照堂的景框中留下永恆的形象。這幀照片如今放在純園入口,每日每日,吳晟和妻子莊芳華會在她的眷望下進入園中,撿拾、清理、照護園子裡的草木生靈。
母親也是吳晟樹木情懷的重要啟蒙者。散文集《農婦》中,吳晟寫下母親為鄰人調解砍樹的風波,紛爭結束,她有感而發地告訴兒子,「你要記住砍樹容易種樹難的道理呀」。
母親愛樟樹。做兒子的先是在前院種了成群的樟樹,等到有了樹園,便把前院好些二十多年的樟樹移植進園中。空出來的前院建了座樓高兩層的圖書起居室,既有樹園安頓樟樹,依計畫移植到最後一棵時,吳晟卻心生不捨,索性將房子設計圖一改,彎曲原本逕直的鋼筋,讓最後一棵樟樹留在原地,與樓房共生。
長在屋裡的樟樹,並不會和榕樹一樣,因根脈生猛、盤曲繚繞而破壞屋舍結構。「樟樹是直根系,就是說,它的根不會往四處亂竄亂長,而是深入土壤底下」,吳晟說,許多台灣原生種樹木都是直根系,這是生物適性擇地而棲的智慧,「台灣颱風多,根扎得深才會存活」。
除了樟樹,純園裡的樹種繁多,烏心石、毛柿、土肉桂、桃花心木、櫸木、台灣肖楠⋯⋯幾乎全是台灣原生種。
「這是我的堅持」,曾是生物老師的吳晟解釋,每個地方都有它特定的地理環境、氣候、土壤,也有適合在這地方生長的特定物種,就像北極有北極熊、南極有企鵝、沙漠有駱駝和仙人掌,台灣也有它特別的原生物種。但是因為台灣不斷經歷外來政權的統治,每個外來政權都會引進他們的文化和物種,比如日本,將台灣高山的檜木砍伐運送回國,代之以日本油杉和櫻花;國民政府則將本屬溫帶區域的「歲寒三友」松柏梅,改種在氣候濕熱的亞熱帶島嶼上。台灣社會接納了外來物種,對原生種卻缺乏深入認識。
吳晟認為,站在生態角度思考原生物種,是台灣非常需要的思辨。物種的移出和移入必須謹慎和適量,否則一旦遇上強勢的外來物種,本地原生種的生存空間勢必被衝擊,「就像已經危害台灣高山植物的小花蔓澤蘭一樣」。這種攀藤植物來自南美洲,二戰時被美軍攜帶至印度,隨後在整個太平洋區域迅速蔓延。因為生長速度奇快,又會掠奪寄生植物的養分,阻礙植物行光合作用,小花蔓澤蘭成為全求最惡名昭彰的外來植物殺手。
「台灣大部分的平原最適合闊葉林。只是大家覺得闊葉木沒有經濟價值,落葉要掃要收拾,就對它沒興趣。價值這種東西是人賦予的,但是人卻沒有想過,闊葉本就合適在我們的土地上生長」,清理樹園告一段落,坐在吳晟身邊小憩的莊芳華,聽到談話忍不住出聲附和。
吳晟與妻子莊芳華並坐著,指點園中各據一方的樹群:眼前如青春期少年正在抽高的「落腳仔」是烏心石,吳晟讚道:「它又挺又直,不怕颱風,秋天開花時很香,果實連鳥都愛吃。木材也很好,從前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都有它,你猜是什麼?」飯桌?菜櫥?錯,是切菜用的鉆板,「因為木質很硬,剁都剁不壞!」
一旁是櫸木。「櫸木功能也很多,最出名的就是拿來做扶梯」,後頭是吳晟母親最愛的樟樹,「這更不得了喔,台灣以前到處是樟樹,日本人還評鑑為最優良的樹種。剛性的樹幹,柔性的枝葉,整個樹形很漂亮。花香、葉香、皮香、樹材香、種子香、根也香,可以說整棵樹都香。過去,樟樹可以說是台灣重要的經濟來源」。
說著,吳晟回身指向一棵極細的小樹。不要小看它弱不禁風的模樣,這棵毛柿還是個毛頭孩子,一旦長大了,不怕水不怕乾不怕風不怕鹹的它,是台灣海岸最好種的防風樹,不信,龜山島上一棵樹齡四五百年、樹圍逾八十公分的毛柿公,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久不見的青蛙和螢火蟲在林間時隱時現......
暮色漸次披掛於樹梢上。莊芳華早已回到群樹之間,繼續未完的工作。吳晟對妻子俯身的暗影深情地說:「莊老師是文武全才。琴彈得好,文筆也好,又是勤勞的農婦⋯⋯平常樹園都靠她整理,我就出一張嘴,跟你們講解」。講得累了,他陷入一陣靜默。
一群歸巢的鳥在樹園旁的水田上空盤旋,呼叫彼此別跟丟了群隊。這片水稻田也歸吳家所有,目前由同為作家的長女吳音寧耕種。吳音寧聯合周圍稻田農夫以無毒、無化肥、友善環境的方式耕作,也和生態保育中心合作「水田溼地生態復育計畫」,連同父母親的樹園,綿亙數甲的土地成了生態基地。
當久已不見的青蛙和螢火蟲,以蛙鳴和點點星光在林間時隱時現,吳晟一家種樹、種田、友善土地的行動,儼然完成了一次長長的寧靜革命。
「應該說,根本不用革命。這行動不存在任何衝突,你不用抗爭也不用去打,只要好好照顧這個區域」,吳晟強調,「這不是革命,是一個態度。如果大家都能發自內心愛樹、護樹、種樹、顧樹,有了這普遍的情感,即使只種兩棵樹,好好照顧,三十年後就可以像我家的樟樹一樣,成為子孫的大樹」,他信口念道,「這就叫做『少鋪水泥少傷害土地,多種樹多愛地球』」。
園中密植樹木,是為大量贈出。除了學校,吳晟也贈樹給故鄉溪州第三公墓,成立全台少見的森林墓園。「最近還有個虎尾砲兵指揮部的將官,也喜好文學,看到我寫有樹送人,就跑來要樹,大概這陣子就會來移植了」,吳晟指著已身形模糊的樹影,「要送給他的,就是這些烏心石」。
這片暗沉沉的大地,是吳晟生活七十年的所在。他說,自己不喜歡離家,偏好定居在同一片土地。將親手栽植的樹木分贈到各地的他,卻教人想起翅果。風來時,翅果展開薄薄雙翼,乘風離開母樹。風歇止,它飄然降落於塵土,在天地人的滋養下,茁壯為雄渾的大樹。多年後,島嶼某個角落爬樹嗅聞樹香的孩子,可會知道有個男人,不只種樹,還給樹以翅膀,讓它們遍布於此於彼,於無所不在之處?
傍晚在自家小樹園
日常休憩 靜看葉片謝幕前
最後的舞姿
又如流連依依的揮別
偶有一截枯枝
啵一聲掉落
躺臥在鋪滿落葉的地面
我彷彿聽見
辭行的喟嘆 非常輕
拿起竹耙 掃成堆
像例行性清掃逝去的日子
抬起頭 落葉迴旋又紛紛
才正要輕吁出聲
赫然發現 枯枝
是新芽萌發的預告
每一片落葉 輕易鬆手
都是為了讓位給新生
——吳晟〈落葉〉,二〇〇六
一群歸巢的鳥在樹園旁的水田上空盤旋,呼叫彼此別跟丟了群隊。這片水稻田也歸吳家所有,目前由同為作家的長女吳音寧耕種。吳音寧聯合周圍稻田農夫以無毒、無化肥、友善環境的方式耕作,也和生態保育中心合作「水田溼地生態復育計畫」,連同父母親的樹園,綿亙數甲的土地成了生態基地。
當久已不見的青蛙和螢火蟲,以蛙鳴和點點星光在林間時隱時現,吳晟一家種樹、種田、友善土地的行動,儼然完成了一次長長的寧靜革命。
「應該說,根本不用革命。這行動不存在任何衝突,你不用抗爭也不用去打,只要好好照顧這個區域」,吳晟強調,「這不是革命,是一個態度。如果大家都能發自內心愛樹、護樹、種樹、顧樹,有了這普遍的情感,即使只種兩棵樹,好好照顧,三十年後就可以像我家的樟樹一樣,成為子孫的大樹」,他信口念道,「這就叫做『少鋪水泥少傷害土地,多種樹多愛地球』」。
園中密植樹木,是為大量贈出。除了學校,吳晟也贈樹給故鄉溪州第三公墓,成立全台少見的森林墓園。「最近還有個虎尾砲兵指揮部的將官,也喜好文學,看到我寫有樹送人,就跑來要樹,大概這陣子就會來移植了」,吳晟指著已身形模糊的樹影,「要送給他的,就是這些烏心石」。
這片暗沉沉的大地,是吳晟生活七十年的所在。他說,自己不喜歡離家,偏好定居在同一片土地。將親手栽植的樹木分贈到各地的他,卻教人想起翅果。風來時,翅果展開薄薄雙翼,乘風離開母樹。風歇止,它飄然降落於塵土,在天地人的滋養下,茁壯為雄渾的大樹。多年後,島嶼某個角落爬樹嗅聞樹香的孩子,可會知道有個男人,不只種樹,還給樹以翅膀,讓它們遍布於此於彼,於無所不在之處?
傍晚在自家小樹園
日常休憩 靜看葉片謝幕前
最後的舞姿
又如流連依依的揮別
偶有一截枯枝
啵一聲掉落
躺臥在鋪滿落葉的地面
我彷彿聽見
辭行的喟嘆 非常輕
拿起竹耙 掃成堆
像例行性清掃逝去的日子
抬起頭 落葉迴旋又紛紛
才正要輕吁出聲
赫然發現 枯枝
是新芽萌發的預告
每一片落葉 輕易鬆手
都是為了讓位給新生
——吳晟〈落葉〉,二〇〇六
〈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讓•紀沃諾(Jean Giono)著
讓•紀沃諾,一八九五年生於法國普羅旺斯地區,卒於一九七〇年,被喻為法國廿世紀最偉大的鄉土文學大師、農民詩人。其作品以質樸而生動的寫作風格著稱,擅長描寫人類面對自然的感受,細膩刻畫地方與人物角色。重要著作有《屋頂上的輕騎兵》、《抑鬱的國王》、《挪亞》等歷史傳奇小說與詩歌、散文、戲劇作品,《種樹的男人》是作者自認為「最覺得自豪的文字」,出版後譯為近二十國文字,影響後世尤為深遠。
出版:果力/漫遊者 大雁文化
書名:種樹的男人
目錄:
推薦序 朱慧芳
第一部 種樹的男人
第二部 種樹的男人‧台灣篇
吳晟與樹 文字 鄒欣寧
行動篇之一:種樹人、送樹人、愛樹人、台灣與國際護樹組織
行動篇之二:紙上讀書會「傾聽樹的聲音」心靈篇、生態篇、行動篇
作者:讓•紀沃諾(Jean Giono)著
讓•紀沃諾,一八九五年生於法國普羅旺斯地區,卒於一九七〇年,被喻為法國廿世紀最偉大的鄉土文學大師、農民詩人。其作品以質樸而生動的寫作風格著稱,擅長描寫人類面對自然的感受,細膩刻畫地方與人物角色。重要著作有《屋頂上的輕騎兵》、《抑鬱的國王》、《挪亞》等歷史傳奇小說與詩歌、散文、戲劇作品,《種樹的男人》是作者自認為「最覺得自豪的文字」,出版後譯為近二十國文字,影響後世尤為深遠。
出版:果力/漫遊者 大雁文化
書名:種樹的男人
目錄:
推薦序 朱慧芳
第一部 種樹的男人
第二部 種樹的男人‧台灣篇
吳晟與樹 文字 鄒欣寧
行動篇之一:種樹人、送樹人、愛樹人、台灣與國際護樹組織
行動篇之二:紙上讀書會「傾聽樹的聲音」心靈篇、生態篇、行動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