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充滿弔詭,你越想要改變,越是改變不了。當你不再強求改變、接受自己就是這樣時,生命於是改變了。
當看到這段話時,我心中大喜,心想:「這不就是敘事諮商師所做的事嗎?」
是呀,上課時我經常會說,敘事治療其實只在做這三件事:聆聽故事、說故事、及回應故事(就是問好的問題)。只要能做好這三件事,你就是在做敘事,同時也就能幫到人的忙了。
在上一本書《故事的療癒力量》裡,我花了很多力氣與篇幅就是在講這三件事。生命之道,藏在故事中,所以你得聆聽。如同某位大師說的:「人與真理之間最大的距離,只差一個故事。」所以,除非聆聽故事、說故事,不然,你無法「抵達」他人生命,去領略生命的真理與智慧。
確實,敘事諮商最注重的:就是聆聽。
但敘事裡聆聽故事的耳朵,不是一般「問題解決」的耳朵,問題解決是一種理性的思維,但敘事裡,我們不分析、不批評、不論斷、不指導、不建議,敘事的聆聽,是一種「全心全意」的生命投入。但要如此全心全意是不容易的,我發現:這跟一個人的生命狀態是否夠安穩有關,只有安穩的生命,才能全然投入、靜心聆聽。
這些年,透過靜坐、書寫,讓我張牙舞爪的生命得以漸漸安歇,這是我安穩自己生命的方式。
於是這幾年,在更多的臨在與安穩中,我的生活與工作,漸漸有了轉化。
就拿上週的諮商故事來說吧,它讓我確認一件事:安靜的聆聽,就是療癒。安靜,帶出一種巨大安定的力量。
那一天,A第一次來找我晤談。當A一進來,我馬上感受到她內在有很大的悲傷與憤怒,她紅著雙眼,顯然剛哭過,或許已經好幾夜沒睡覺了。
我邀請她坐下,看著她,給出溫和的眼神,緩緩地做出邀請:「想跟我分享什麼故事嗎?」
在那個當下,我讓自己的身心保持放鬆、開放、安穩、臨在。
多年來,我發現:只要我像這樣把自己準備好,就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個「厚厚的軟墊」去承接別人所有的一切。不管它是悲傷、憤怒、沮喪、挫折、罪惡感、自責,通通可以被穩穩的接住。如此,也正是A此刻的需要。
當下,我看著她,不說話,讓大腦停止運作,讓自己處在一種「無我」的狀態,不管言語上或腦袋裡都不要出現任何評斷、分析。我只要:安靜、聆聽就好。(這很難,相信我,我學了很久)
然後,A迫不及待地開始說,急促的話語,有如大雨奔騰般直直落,稀里嘩啦的,情緒徹底宣洩。
「我這麼愛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A大吼著。
原來,有一個她愛的人背叛了她,讓她傷心欲絕,A怨恨對方、也怨恨自己,在深深的怨恨裡,A否定人生,也否定自己。
她滔滔不絕發洩了五十分鐘。我一直聆聽、一直看著她。漸漸地,龐然大雨、變成了小雨,她的聲音越來越緩、身體也越來越鬆,最後,雨停了。
突然間,A停下來,看著我,說:「其實我很傻,對不對?明明早就知道他已經不愛我了,卻一直在自欺欺人,與其說他欺騙我,不如說,是我自己欺騙我自己,是嗎?」說完,A的眼神裡,出現雨過天晴的清朗,臉上的線條也柔和許多。此刻,生命裡出現了一道彩虹。
然後,我跟她說:「我很欣賞此刻妳對自己的誠實覺察,這是很痛的領悟,沒錯。能有覺悟,這就夠了。」然後,我依然安靜地看著她。
時間到了,她欠身跟我道別與道謝。臉上,多了一些平靜。
下次再見面時,A的心情雖然還是陰天,但已經不再下大雨了。
坐下來,她對我說:「上週談完後,我一個人在街角的咖啡廳坐了許久,後來又去看了場電影,心情突然變得好平靜。那晚,我睡了一個好覺,是這幾個月以來,睡的最香甜的一次。醒來後,我領悟到過去從來沒有為自己好好活,我都是在為別人而活,我感到有點悲哀。我還是很痛苦……」然後,我繼續在深深的安靜裡,聆聽她的痛苦與覺知,並接受她目前的狀況,不認為她需要馬上改變什麼,她只要能覺知自我、跟內在的自己有連結就好了。
跟A的晤談,讓我深深體驗到:用心智腦袋聆聽,與所謂「回到大我」裡的聆聽,差別在哪裡?我承認,過去的我,也經常停留在腦袋裡的心智運作,我很難安靜、很難放空,我一直想要「有所作為」、操控一切。
這幾年的敘事學習與靈性操練,讓我漸漸明白了聆聽的真諦。聆聽不是用腦袋去思考,它是一種內在的靈性運作,在深深的聆聽裡,展現了一種無為與全然的接納。我相信,接納就是愛。
於是我突然想到《零極限》裡,修藍博士說過:「治療師不管用什麼學派、什麼取向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你愛那個人(案主),因為他是你的一部份,而你的愛能幫他清除、清理,清淨他生命裡啟動的負向記憶。」修藍博士也是一個重視聆聽的人。
此刻,這又讓我想起某本書裡的一個故事:
「多年來我一直有精神方面的困擾,焦慮、沮喪又自私,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不斷要我改變,我厭惡他們,但又不得不同意他們是對的。我想改變,但就是做不到,不論我做了多大的努力。
傷我最深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跟其他人一樣,一直強調我需要改變。我覺得很無力,像困在陷阱中的獵物。直到有一天,另一位朋友竟然對我說:『不要改變,我愛你現在這個樣子。』這句話對我而言就像悅耳的音樂──『不要改變,不要改變,不要改變……我愛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整個人輕鬆了下來,我活了過來。突然間,我改變了。
現在我知道了,除非我知道有人不論我是否改變都一樣愛我,否則我是無法真正改變的。」
我愛極了這個故事。
是的,生命充滿了弔詭,你越想要改變,就越改變不了,而當你不再強求改變,並接受自己就是這樣時,生命於是改變了。
生命其實是無法用意志操控的,於是,我又想到余德慧老師講的「自然療癒」。
後現代強調的自然療癒(nature healing),是一種非刻意的心性自然轉化。他說:助人者不能用自己的意識去「介入」、「干涉」案主的生命,這種有目的的操作及想要改變別人的「助人意識」,有時,反而會適得其反,幫助不了他人。
我很同意這個說法,這些年我的助人理念也漸漸通往這種「無為」。這個無為,不是不作為,反而是一種接納生命的大作為。
對待生命,有時我們得有這種「坐看雲起時」的清靜無為,讓一切在自然中發生,並以平常心視之。
這種自然的不作為,幫助我在面對人的悲苦與病痛時,可以用「迎接」的態度去理解它、並與之同在。如此,取代了過去傳統醫學或心理治療的積極作為,我不再急著想要去「治療」個案,或想要對症狀「除之而後快」。如此,我的諮商工作也變得自在、輕鬆許多。
在無為中的我是放鬆的,這讓我更能與生命同在。在無為裡,也讓我得以安靜,進入深深的聆聽,聆聽上天的旨意。或許,這就是海德格所說的:我們能做的,只有沉默,聆聽召喚(listen to the calling)。
好一個沉默,「聆聽召喚」。這幾年,我的生活、我的敘事靈性工作,其實就是在做這樣的操練。
本文摘自「擁抱不完美」一書,心靈工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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