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自己不喜歡母親

好故事永遠值得流傳。

做敘事治療，我不只聆聽別人說故事，我也十分樂於跟別人分享故事，不管是自己的故事或是我聽來的好故事。

 去年賴佩霞寫了一本好書：《回家》。書裡，她勇敢地認回自己不完美的父親（從小拋棄她）、不完美的母親（從小控制她）、不完美的婚姻（前夫曾經背叛她），當一個人可以如實地面對不完美的人生與傷痛時，一種生命的覺醒與力量，就在當下，油然而生。

如果可以把不完美當成自我修練的利器，把生命的痛與傷，當作今生的功課來修行，於是生命就在當下的覺察裡，得以翻新、翻轉。

 去年，只要來談的個案有夫妻相處、外遇問題，或跟母親有拉扯、或有一個缺席的父親等議題時，我都會介紹他們看賴佩霞的書。因為，故事本身就充滿了療癒，別人的故事，輕易地把我們帶到生命某一個內在的幽微深處，一個我們不想承認、不敢面對的地方。於是，每當看完書，案主再回來跟我談時，他們講出來的話，都不一樣了。他們變得更有勇氣、更真實。我們的談話，於是可以直接深入，進入生命的核心，不用再迂迴、否認、逃避。

其中，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安雅（化名）了。

當初安雅來找我談，是因為剛跟男友分手，沮喪、痛心、不知所措。

交往三年的男友最近被她發現劈腿、有小三，讓她痛不欲生，她決定跟他分手。跟安雅談了幾次以後，我建議她可以閱讀賴佩霞的《回家》，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幫到她的。

幾個禮拜後，當她再次出現我面前時，臉上的神情不一樣了。有別於以往的哀怨，如今在她的臉上，我看見一種放鬆的釋然。內在有個東西鬆了。我知道裡面一定有故事的。

 一坐下來，不等我問，她馬上跟我說，看了《回家》以後，她很被觸動、很有感覺，邊看邊哭。從別人的故事裡，她看見了自己，也療癒了自己。

如同賴佩霞從前夫外遇中對自己的看見與領悟，案主也從男友的外遇中，看到自己內在原來充滿了批判、恐懼、掌控與不安全感。最後她說：「男友劈腿我也有責任，是我自己把他往外推的，因為我也是一個充滿批判、難搞的人。」

我很訝異安雅的覺察與改變，現在的她，跟前幾次一直抱怨男友，把自己放在一個受傷、可憐、被背叛的「受害者」角色的她，完全不一樣。

不只如此，安雅對自己有更多的發現。

她發現：自己內在的批判、掌控、不安全感等情緒模式，幾乎跟母親一模一樣。「我幾乎是我母親的翻版。」她驚訝地發現。

然後，她開始說起母親的故事。

 原來，她也有一個不完美的家庭。父母的婚姻關係不好，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們就一直爭吵不休。國中時，父親搞外遇、外面有女人，於是母親的情緒更加陷入歇斯底里，每天跟父親爭吵不休。最後，父親乾脆搬出去跟那個女人住，不回家，安雅跟父親的關係，也從此斷裂。

失去丈夫以後，母親每天憤怒、傷心，脾氣變得十分暴躁。母親把對父親的恨，轉移到孩子身上。於是安雅一上大學，就決定離家，她不想每天被母親無情的情緒攻擊，更不想被母親掌控。

跟賴佩霞一樣，她跟母親的關係又愛又恨，十分糾結。對母親，她一直懷著很深的罪惡感，一上大學就離家，讓她覺得自己跟父親一樣，背叛了母親。然而從小到大，她一直很痛恨母親的情緒勒索、對她的掌控，心裡一直批判母親，甚至看不起母親，她曾說：「我要是男人，也會離開她！」但如此批判、討厭母親，卻讓她深深自責，覺得自己很不孝，罪惡感於是加深。

她告訴我：看了賴佩霞的書以後，內心的罪惡感突然得到了釋放，她被解救了。

「批評、論斷媽媽讓我好受苦。」賴佩霞書裡的話，讓安雅感覺好被同理。

 是的，在書裡，賴佩霞承認自己對母親的批判：「聊起母親在世時，我曾多麼忤逆她、不尊重她、瞧不起她，甚至多不喜歡她。我曾嫌我媽多麼不登大雅之堂，帶不出門，好俗氣，講話粗魯……」。安雅看到這一段時，深有同感。「媽呀，這就是我。原來，不是只有我不喜歡自己的母親、討厭母親。」她說。

然而，帶給安雅最大療癒的，是賴佩霞書裡的這段話。

後來母親過世了，有一天，賴佩霞去給母親上墳，在母親的墳前，她敞開胸懷，跟母親說：「媽，我很不喜歡妳呢，這樣講，我也沒有罪惡感，不好意思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這就是我的感覺啦，不然這樣啦，以後我當妳媽，妳再來忤逆我好了。」

 啊，原來，我們也可以「不喜歡母親」喔。原來，我們也可以這麼誠實地去表達「心裡的話」，而且不需要有罪惡感。

這真叫安雅大開眼界。

如同賴佩霞說的：「說完這些話，我感覺好輕鬆，感覺我與母親身上受到的制約又放下更多，又更加輕鬆了。我對之前我們兩人的相處方式，又更加釋懷了。」

當一個人可以如實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當中，沒有罪惡感、也沒有批判的情緒，只是單純地說出「這就是我的感覺」時，這表示，療癒完成了。

 真正的親密關係，就是你在這個人面前，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你可以真實地做你自己。

當一個人可以這樣跟母親講心裡的話時，其實，這也表示她跟母親之間，有了真正的親密與真正的連結，不是嗎？

 安雅好佩服賴佩霞，也很羨慕她可以走出對母親的罪惡感與糾結。

但奇怪的是，從別人的故事裡，安雅好像也得到了一種「釋放」，內在有個東西也「鬆」了。於是，此刻的她，可以在我面前坦承自己過去的受傷，承認自己不喜歡母親，甚至對當年離家想逃離母親控制這件事，也漸漸感到釋懷了，因為她知道：當年的逃家，其實是她保護自己、愛自己的方式。然後，說到這裡，她突然意識到：父親的外遇，是不是也是一種逃家？是不是他也在保護自己？

故事越說越裡面，覺察也越深。

 當我們可以忠於自己的感覺，並承認自己其實並不喜歡母親時，我們就得以統整、不再分裂了。這樣的你，於是自由了。

不然，常常有一個「腦袋的我」會告訴自己：我「應該」喜歡自己的母親（「你怎麼可以不愛自己媽媽？」），另一個「內心的我」卻對母親充滿怨懟，這兩個我，如果一天到晚打架對抗，你怎麼過平靜的生活呢？

我常跟學員說，如果內在有很多的「我」一天到晚拉扯衝突不休，那絕對是很耗費能量的事。這也是現代人活得辛苦、活得很累的原因。

怎麼辦呢？

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每一個我通通認回來，看清楚它，才能讓他們停止鬥爭、和諧「共存」。

但這要如何做到呢？

請你「說故事」吧。在故事中承認自己所有的情緒、感受，並把心中的話，好好說出來。然後，你就解脫了。

要讓故事結束最好的方式，就是「說故事」。 

本文摘自「擁抱不完美」（心靈工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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