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妮過世後,我經歷了情緒失衡,精神崩潰,然後又逐漸復原。極端的情感經驗能加速情緒失衡,因此帶來創傷後的成長。
失去摯愛的痛苦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哀慟逾恆的生者往往無法想像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不過,接下來的情況因人而異,而且差別很大。有的人一直無法克服喪親的悲痛;有的人傷心一段時間之後,身心狀況都恢復正常;還有一些人會經歷心理學家卡洪(Lawrence Calhoun)和泰德希(Richard Tedeschi)所說的「創傷後的成長」(post-traumatic growth)。喪親之痛為他們帶來深刻的改變:更珍惜生命,人際關係大為改善,也變得更有韌性。
邦妮在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九日過世,再過兩個星期就是她的三十歲生日。她的班機〔從印尼雅加達起飛的勝安航空(Silk Air)一八五號班機〕是在傍晚五點鐘失事,這班飛機原本預計一小時後就會降落在新加坡的樟宜機場,而兩小時後她應該要打電話到美芝路的旅館找我。
我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十五分,都還沒有接到邦妮的電話。於是,我打電話到機場詢問這班飛機是否延誤了。當他們把電話轉來轉去時,我禁不住開始擔心。後來,電話中終於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如果你想要進一步了解這班飛機的消息,你必須親自來機場一趟。」
「為什麼?」我問。
「想要有進一步的消息,」接線生重複一遍,「你得親自來機場一趟。」我再撥了一次電話到機場,另外一位接線生也告訴我同樣的事情。
「我沒有辦法來樟宜機場,」我騙他們,「我現在人在雅加達。」
電話中的聲音不帶感情地說:「我們的雷達兩小時以前就追蹤不到這班飛機的訊號,現在沒有進一步的消息。」
我跌坐地上,全身虛脫無力,然後就尖叫起來,我在那之前或之後都從來沒有像那樣尖叫過。
那種痛苦真是叫人無法承受,尤其是最初的八個月。我原先以為,排山倒海而來的巨大痛苦永遠不會有停止的一天。怎麼可能停止呢?這種痛苦的感覺比生命中的任何事物都更真實、更具體、也更持久。
然而,痛苦的感覺終究還是漸漸消退,而我也開始繼續往前走。這是怎麼回事啊?像這樣的情緒康復(更別提情緒成長了)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復元的過程是怎麼回事?我們可以透過檢視認知發展過程,而對情緒發展有更深入的了解。
「認知失衡理論」(theory of cognitive disequilibration)以磚塊來比喻心智發展過程。我們獲得的片段新資訊或新知識都好比新的磚塊,會一塊塊疊在原本的磚塊上。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磚塊愈疊愈高,結構也愈來愈不穩,開始搖搖晃晃的,失去平衡,終於整個垮下來。舊結構一旦失衡,就會崩潰瓦解,磚塊掉落地面,留下的殘餘磚塊堆就成為新結構的基礎。新地基比舊地基更寬廣,因此能支撐更高的結構。當我們的心智持續發展時,會有更多磚塊疊在更寬廣的新地基上,新的結構終於又變得不穩。等到新結構又垮掉,又會再度形成更寬廣的新地基,如此週而復始地循環下去。
當我們有新發現、新洞見時,那福至心靈的一刻(啊哈!),本質也是如此。那短短的一刻往往是長時間累積的努力達到顛峰後的成果。我們學得愈多,就在認知結構上堆疊愈多磚塊。最後,認知結構會失去平衡、崩潰瓦解,然後重新形成更堅固的新結構,支撐更寬、更高的結構。當既有的知識結構瓦解,我們以不同的方式把片段知識重新組合起來,就會產生新發現、新洞見。我們從中學習,並且在新的基礎上繼續發展新知識。
人類各個領域的知識都是依循類似的流程,更大規模地發展出來的。根據科學哲學家孔恩(Thomas Kuhn)的說法,當某個科學領域的舊典範不再能充分解釋逐漸累積的新知識時,就會發生典範轉移。舊典範就像磚塔般轟然瓦解,形成新地基,然後成為新典範的起源。當新典範無法再涵蓋逐漸累積的新知識時,又會重複同樣的流程,舊典範的殘餘片段再度成為新典範的基礎。
這種失衡的模型不僅適用於思想的領域,也同樣適用於情感的領域。每一種情感經驗都好像新磚塊般疊在我們既有的情感結構上。過了一陣子之後,結構愈疊愈高,舊基礎無力負荷,磚塊結構崩潰,就會發生情緒失衡。然後形成新地基,基礎更寬廣、也更堅固,能承擔更多重量。現在,再回頭來談一談我們每個人情緒宣洩的管道,更寬廣的基礎就等於更寬闊的情緒宣洩管道,能容納更大量的情緒流動,有效處理更多感覺,無論是痛苦或快樂。
紀伯崙(Khalil Gibran)在《先知》(The Prophet)中描述,每一次經歷傷痛後,我們喜悅的能力也隨之提升:
你的喜悅是未經掩蓋的哀傷,
而你歡笑的泉源往往也盈滿淚水,
怎麼不會如此呢?
你感受到的哀傷愈深刻,
擁有的歡笑就愈多。
而你歡笑的泉源往往也盈滿淚水,
怎麼不會如此呢?
你感受到的哀傷愈深刻,
擁有的歡笑就愈多。
邦妮過世後,我經歷了情緒失衡,精神崩潰,然後又逐漸復原。極端的情感經驗能加速情緒失衡,因此帶來創傷後的成長。
並不是只有在負面經驗發生後才會發生情緒失衡。每一次我們容許自己去感受,都會有所成長。這是為什麼顛峰經驗─極度幸福、喜悅的時刻─會令我們改變。比方說,有些女人說分娩的經驗令他們脫胎換骨,變得更有自信、更快樂、更冷靜,也更寬容。閱讀或賞畫等美感經驗能擴展我們對世界的感性理解,打開我們的情緒閘門。深刻的宗教體驗也能改變我們看待周遭世界的方式,引領我們進入過去無法達到的心靈層次。重要的是,必須了解這些極端正面或負面的情緒經驗會提供你成長的機會,卻不會自動促使你成長。如果要把握這個機會,我們必須以開放的態度,接納這些經驗引發的情緒。
情緒成長和認知成長間還有許多相似之處。態度武斷或墨守成規表示一個人心靈封閉,死板地固守自己的立場和想法,不願意接納不同的觀點。如果我們墨守成規,不願意開放心胸,以不同的方式來理解和看待周遭的世界,那麼就不可能發生認知失衡、心智成長,也不太可能有「我發現了!」的驚喜經驗,或出現典範轉移。情感上的獨斷專橫則表示一個人封閉自己的情感,不願意開放地接納生命經驗所引發的各種情緒。如果封閉情感,不容許自己體驗強烈的情緒,就不可能發生情緒失衡。
死板而頑固的完美主義者是情感上的獨斷者;他們企圖保持正向情緒,因此會壓抑痛苦的感覺。認知上的獨斷者(心靈封閉)和情感上的獨斷者(情感封閉)都會造成同樣的後果─停滯不前。
健康的哀傷
帕克斯(Colin Murray Parkes)針對喪親之痛的研究中,描繪喪夫後不流露哀傷情緒的寡婦會比「精神崩潰」的寡婦出現更嚴重的身心症狀,症狀也持續更長的時間。套用名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話就是:「唯有經過完全宣洩痛苦後,我們才能痊癒。」心理學家潘尼貝克則指出,許多研究顯示「愈常和別人談到另一半過世的事情,身心的毛病就愈少」。經過一段時間以後,雖然仍感到痛苦─並繼續接受痛苦─但已經能夠過正常的日子。
心理治療師華爾頓(William Worden)曾廣泛研究悲傷相關的問題。他認為,哀悼的過程分四個階段:接納喪親的事實、經歷悲痛、適應沒有往生者的生活、繼續向前走下去。如果沒有經歷這四個階段(可能依序走過,或有部分重疊),會影響療癒的過程,也會帶來長期的併發症。
第一個階段是否定。這是一般人面對親友往生時常見的反應:不是拒絕面對這個人已經不在的事實,就是貶低和往生者之間的關係。經歷喪親之痛的人一定要接受現實─人死不能復生,也接受他和往生者之間的關係和這個關係所代表的真實意義,才能健康地恢復。
第二個階段是經歷悲痛。未亡人與其拚命控制情緒,試圖重新振作起來,或表現得很堅強,還不如讓情緒自然流露。如果一時悲從中來,就好好感受痛苦,然後以言語或淚水表達自己的痛苦。親友常常好心勸解經歷喪親之痛的人擦乾眼淚,因為「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或有些醫生會開抗憂鬱藥給未亡人吃,轉移或減輕他們的痛苦。這樣的策略通常只會拖長哀傷和痛苦的過程。如果套用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的話,這些人之所以無法走出傷痛,是因為「他們沒有痛快大哭,放任淚水奪眶而出」。
這個階段可能會花不少時間,而且需要很多耐心。有些過程千萬不能趕,必須依自然步調慢慢開展。「耐心」這個詞在希伯來文中是「savlanut」,這個字和「sevel」(意思是「受苦」)有相同的字源。有時候,有耐心也代表忍受痛苦。
第三個階段是適應新的現實。經歷喪親之痛表示必須承擔起往生者原本的責任,在往生者永遠在我們的人生中缺席的情況下,找到自己的新身分,或建立新關係,以填補往生者留下的空缺。一般人很難(也不應該)在喪親之後不久,立刻開始這樣的調適過程。如果避免這樣的調適,將會阻礙康復的過程。
最後一個階段是向前走,則非常困難,因為感覺這樣做好像背叛了死者,也違背自己的價值。當她不在以後,我怎麼能繼續享受人生呢?如果我真的愛她,失去她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關鍵在於,你必須一方面在自己心中為往生者找到適當的位置,另一方面則向前看,在人生的道路上繼續往前走,投入有意義的關係,參加有趣的活動。
華爾頓的四個階段就是積極接納的過程。第一個階段和第二個階段都和被動接納有關:能理性面對喪親的事實是認知上的接納,而實際體驗痛苦的情緒是情緒上的接納。第三和第四階段─調適和向前走─則是積極採取行動。
並不是只有摯愛或至親過世,我們才會感到哀傷。一段有意義的關係出現裂痕,喜歡的人搬走了,或陷入失業的困境,可能都會令我們悲傷不已。經歷華爾頓的悲傷四階段,能幫助我們在痛失所愛後(無論本質為何)逐漸康復,並從中獲得成長。
美國作家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二十七歲時,深愛的妻子愛倫過世了。他後來再婚,但兩歲的兒子又夭折了。艾默森的散文〈補償〉(Compensation)充分表露他對生命的看法,以及他的達觀。以下摘錄這篇散文的最後一段,基本上談的就是創痛後的成長。當我心如槁木死灰時,這段文章帶給我希望:
然而,我們總是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充分理解到苦難之後的補償何在。無論是熱病、身體的傷殘、慘痛的打擊、金錢損失、失去好友,在發生的當下看似無法彌補,但時間一久,所有殘酷事實底下蘊藏的深層治療力量終將顯現。摯友、妻子、兄弟、愛人過世時,在當下感受到的唯有失落和痛苦,但後來卻發揮了引導力量,影響我們的人生。因為痛苦的經驗往往為我們的生活方式帶來巨大改變,結束了我們的童稚和天真時期,打破了我們習以為常的工作、家庭或生活方式,容許我們建立更有助於人格成長的新生活。這類創痛會容許或限制我們認識新朋友、接受在未來幾年對我們非常重要的新影響。好比原本一直在艷陽下成長的嬌嫩花朵,根部沒有充裕的發展空間,頭部曬了過多太陽,在花園圍牆倒塌和園丁疏於照顧下,反而能長成高大的樹木,為鄰人提供遮蔭和果實。
從邦妮過世後到現在,已經有十年了。昨天,我在查爾斯河畔慢跑。新英格蘭秋天的繽紛色彩和暖和空氣令我精神為之一振。我感覺到周遭的一切,而且覺得很美。我不禁讚歎,這一切在不久以前還喪失所有光采和目的,如今,又恢復了繽紛的色彩和無限生機。
想想看
你過去如何面對失去重要的朋友、關係破裂,或其他重要的失落?
二○○八年八月,我和四歲大的兒子大衛在以色列拉瑪特干的超市,排隊等著結帳。前面一位士兵正在把他買的食品雜貨等放到櫃台上結帳。
「他為什麼會當兵?」大衛問。
我回答:「因為他滿十八歲的時候,就必須入伍當兵。」
我回答:「因為他滿十八歲的時候,就必須入伍當兵。」
大衛沉默了一分鐘,以崇拜的眼光望著士兵,然後說:「我長大以後也要當兵。」士兵付了錢,對大衛笑了笑,提著袋
子走出去,大衛也對他微笑。
大衛看到一樣玩具,是掛在收銀台旁邊、戴著紅色風鏡的綠色忍者龜。「爹地,你能不能買這個玩具給我?」
「大衛,你已經有一個同樣的玩具了。」
他不依,「但是我的那個已經舊了,我想要一個新的忍者龜。」
我不答應,說:「不行。」
大衛哭了起來。另外一個正在結帳的男人看著大衛說:「士兵不會哭。」大衛就不哭了。
陌生人走出去。大衛抬頭看著我,眼睛裡還含著淚。我摸摸他的頭。「如果你覺得很傷心,就哭吧,沒關係。士兵也會
大衛看到一樣玩具,是掛在收銀台旁邊、戴著紅色風鏡的綠色忍者龜。「爹地,你能不能買這個玩具給我?」
「大衛,你已經有一個同樣的玩具了。」
他不依,「但是我的那個已經舊了,我想要一個新的忍者龜。」
我不答應,說:「不行。」
大衛哭了起來。另外一個正在結帳的男人看著大衛說:「士兵不會哭。」大衛就不哭了。
陌生人走出去。大衛抬頭看著我,眼睛裡還含著淚。我摸摸他的頭。「如果你覺得很傷心,就哭吧,沒關係。士兵也會
哭。」
「那麼,那個人為什麼要說士兵都不哭?」他問。
「他錯了,寶貝,就好像爹地有時候也會說錯。」(本文選自第二章,陳若雲整理)
「那麼,那個人為什麼要說士兵都不哭?」他問。
「他錯了,寶貝,就好像爹地有時候也會說錯。」(本文選自第二章,陳若雲整理)
作者︰塔爾.班夏哈(Tal Ben-Shahar)
美國紐約時報暢銷書《更快樂》(Happier)的作者。他開的課是哈佛大學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一堂課,目前則在世界各地擔任顧問及演說講課,對象包括跨國組織、社會大眾及高危險族群。他是哈佛大學的組織行為學博士及哲學及心理學學士。
出版:麥格羅‧希爾出版(2009年12月)
書名:99分:快樂就在不完美的那條路上
目錄:
作者序
前言
理論篇
第一章 接受失敗
第二章 接納自己的情緒
第三章 接受成功
第四章 接受現實應用篇
第五章 理想的教育方式
第六章 理想的工作方式
第七章 理想的愛情修練篇
第八章 靜思一:真正的改變
第九章 靜思二:認知療法
第十章 靜思三:不完美的忠告
第十一章 靜思四:完美的新世界
第十二章 靜思五:受苦的意義
第十三章 靜思六:白金律
第十四章 靜思七:是啊,但是…
第十五章 靜思八:欣然接受老化
第十六章 靜思九:大騙局
第十七章 靜思十:知之與不知
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