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我到死之前要花一千萬。我拒絕使用抗癌劑，也不想延長壽命，我的理想是在七十歲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真的有上帝，我在上帝面前一定是個乖孩子。
我的乳癌是一位耳鼻喉科的女醫生發現的。聽說乳癌摸起來是像黃豆般大小的硬塊，我的左側胸部有一個硬塊，像鹹年糕湯裡的年糕，耳鼻喉科的醫生摸了之後，叫我「馬上去醫院」，於是，我去了離家六十七步的醫院，果然是乳癌，於是就動手術割掉了。
手術的隔天，我就走了六十七步回家抽菸，之後每天都回家抽菸。一個星期後就出院回家了，到了我這個年紀，根本不需要乳房了，暗自慶幸得的是乳癌。因為抗癌劑的關係，頭髮都掉光了，那一年過得很痛苦，簡直和死人差不多，根本不覺得自己活著，所以乾脆躺在床上看韓劇，結果看到下巴都脫臼了。
得骨癌時，我根本沒想到是癌症轉移。在跨過護欄時，只聽到「喀嚓」一聲，去骨科照Ｘ光，幫我做乳癌切除手術的醫生臉色大變。他介紹我去癌症研究所，癌症研究所又介紹我到這家醫院。我很幸運，我的主治醫生很英俊，有點像矮一截的阿部寬，而且不像其他醫生那樣趾高氣揚，總是笑臉盈盈，我很期待每周的複診。
回家途中 索性買積架車
初診時，我問醫生：「我還可以活幾年？」「如果進安寧病房，大概兩年左右。」「到死之前，要花多少錢？」「一千萬。」「我知道了，那我不要使用抗癌劑，也不要延長我的壽命，盡可能讓我過正常的生活。」「好。」（就這樣過了一年）。
太幸運了。我是自由業，一直努力存錢，擔心萬一活到九十歲怎麼辦。
我在回家的路上，立刻走進附近的積架代理店，指著店內一輛英格蘭綠的車子說：「我要買這輛。」我是國粹主義者，以前絕對不會開進口車。
當積架車送來時，我一坐上去，立刻覺得「啊，我這輩子都在找這樣的男人，可惜一直沒找到。」座椅在對我說，我會好好保護妳。而且，不會提供不必要的服務，也可以令人由衷的信賴。我這輩子最後開的車是積架，運氣太好了。
聽說有一位朋友心生嫉妒，在背後說：「佐野根本不適合開積架。」為什麼？因為我是貧窮農民的後代嗎？如果心有不甘，自己也去買一輛啊，只要別活太久，絕對買得起。我的理想是在七十歲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真的有上帝，我在上帝面前一定是個乖孩子。
買了一個星期，積架車就撞凹了。把車開進車庫對我來說是一大難題，我家的車庫又很小。那輛積架車已經坑坑疤疤了，而且烏鴉每天都會在引擎蓋上大便。
如今，我已經盡了所有的義務和責任，孩子已經養育成人，母親也在兩年前死了，我並沒有非常熱愛工作，覺得還有很想做的工作沒有做，還不想死。得知自己還有兩年可活之後，折磨了我十幾年的憂鬱症也幾乎好了。人真是太神祕了。
人生突然充實起來，每天都快樂得不得了。我覺得，得知自己死期的同時，也獲得了自由。
我感謝父親。父親很喜歡訓示。其中有一句是「即使能夠治療心靈扭曲的醫生就在身旁，人們也不會去求助，但為了治好小拇指，卻願意長途跋涉，也不覺得遙遠」。那時候我想，如果自己的心靈扭曲，應該就不會發現別人心靈扭曲。
還有一句「即使有人只看一本書，也被稱為真正的閱讀家。」有一天，我終於邂逅了那本書，那是林語堂寫的《生活的藝術》。看了之後很興奮，覺得以前的書都白看了，以前的日子也白活了。我很慶幸在死前邂逅了這本書。
（本文選自「二○○八年冬天」篇‧孫蓉萍整理）
無用的日子
作者︰佐野洋子
1938年出生於北京，曾留學德國柏林造形大學，學習石版畫，學成歸國後廣泛活躍於繪本、童話、散文、翻譯等領域。
譯者：王蘊潔
出版：一起來出版（2013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