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真的不能說嗎？

我們的主題範疇是談論其他人。你不會講動物、電腦、或任何人類之外事物的八卦，你也不會講自己或正與自己談話對象的八卦，雖然你可以在談論自己時順帶透露其他人的事。

談論自己或談話對象時，確實有一些道德規範要遵守，不過和談論第三人時要遵守的道德規範不盡相同。為了不使討論複雜化，本書權且假設八卦的對象都是一個人，因為八卦主題是一個人還是很多人，原則上沒有差別。在此的首要工作是先縮小討論範疇，排除毫無疑義絕對不被容許、以及完全可以被接受的八卦，然後找出會引起道德爭議的八卦，在探討過程中我引用的道德原則，都是具備普遍實用且被廣泛接受的原則。


絕對要譴責的八卦１：惡意或自私的謊言 

出自惡意而羅織關於另一人的謊言，這是違反了一般人普遍能接受的道德規範，所以直接略過不討論。說謊不同於單純散布某人的不實傳言，即使後者可能有毀謗嫌疑，但假如相信自己所說為真，那麼就不見得有錯。自己到底有沒有犯錯，以及錯到什麼程度，要看以下兩點：

◎我有道理相信自己所說為真嗎？
◎我對談論對象的名譽，會造成多少程度的傷害？

說的話傷害性越大，確認所言無誤的道義責任就越多；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這一點，但它確實符合一般的道德信念與作為。告訴亞當說：「傑克有時候會把襯衫內外穿反。」比轉述：「傑克曾經被控性騷擾。」來得比較不需要顧慮對方反應。

先將惡意或自私的謊言篩選出來，是因為在許多情況下，大部分的人會認為善意謊言在道德上是說得過去的。我們幾乎都曾為了顧及他人感受、增加對方自信、避免製造複雜情況、保護某人名譽等，而常常說假話，這和平常認為說謊不道德是衝突的。我的意思並非指善意的謊言絕對不會錯，然而當說謊的動機是為了傷害他人或滿足私欲，大部分的人就會不假思索地加以譴責。

考慮到八卦可能淪為惡意或私欲，有些人可能會採用下面的詭辯方式。八卦經常是以「中間者轉述」的形式出現，例如我說：「依芙告訴我，傑克曾經被控性騷擾。」以這例子來說，我可以確定自己沒有半句假話，因為嚴格說起來，我只是在講述自己的經歷，就是我和依芙的部分對話，所以我不必擔心依芙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一招很聰明，事實上也撇清了查證的責任。八卦時可以有責任感，也可能不負任何責任。我告訴亞當說，「依芙告訴我傑克的事」，和像在報告既成事實一樣告訴他（根據我聽來的話）「傑克被控性騷擾」，兩者之間是不一樣的。然而在大部分情況下，不能用「我只是中間者轉述」當藉口，來逃避自己決定講某人八卦的責任；就算套上轉述的外衣，骨子裡還是關係到傑克。


絕對要譴責的八卦２：侵害他人的權利 

和惡意謊言一樣，若八卦侵犯別人應有的權利，就可能會遭到譴責，例如透過竊聽電話這種非法手段取得訊息再加以傳播，或法律顧問及心理諮商師違反保密原則，將客戶的個人私事洩漏出去。在此所說的權利是不需要更高層次的倫理學為之辯護，重點在於我們論及的個人權利，是在文化中已得到廣泛認可的，而大部分的權利，就算不是全部，皆已受到法律保障。


絕對要譴責的八卦３：忽略他人的權益 

這裡所謂的「權益」，是指道德規範上已受到普遍認可，但缺乏體制化保障的期望。我舉個例子說明這項定義。假設我是一名醫師，若我把傑克陽萎向我求診的事告訴亞當，我就是侵犯了傑克的權益。假如我偷翻其他醫師的檔案，因此得知傑克陽萎來就診，同樣也是侵犯傑克的權益。不過如果我是意外得知，譬如收到一封寄錯的信，這樣的話，大多數人會認為我把傑克的隱私傳出去，嚴格來說不算侵犯傑克的權益；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都認同傑克有權要求我不要說出他的隱私。相反的，若我翻舊報紙時發現傑克曾經坐牢，我就沒有道德義務隱瞞這件事了。

在進一步縮小討論範疇前，不妨先針對洩密做幾點額外說明。先前已經排除侵害他人權利與忽略他人權益的八卦，所以基本上是排除了所有洩密型的八卦，包括：雖然我不是直接洩密，但我明白自己會知道這項祕密，是因為別人洩了密。如果傑克偷偷告訴亞當他正在找工作，而亞當又告訴了我，然後亞當不好意思地承認傑克有要求他別說出去，我會覺得有義務讓祕密在我這止步。這樣一來，我會把自己視為這項祕密洩漏出去的頭號嫌犯；不過如果傑克是公眾人物，他的事很快就被傳開，那麼我就會對自己放鬆一點。

舉例來說，假如麥可．傑克森或比爾．柯林頓的員工揭露了他們的私事，我們會興致勃勃地轉述媒體做報導，就算知道這是一種洩密行為。從這個例子來看，我們不但很樂意讓祕密繼續傳開來，而且幾乎沒什麼罪惡感。為什麼會有這種心態？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或許共同承擔一項罪行，會讓個人的心理負擔減輕，也很有可能是我們認為，既然祕密都傳開了，參一腳應該不會讓事情更惡化，所以很高興能加入八卦卻不必承擔罪惡感，而這也可能是名人八卦如此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利大於弊的八卦 

既然已經排除侵犯及他人權利、以及忽略他人權益的八卦，接下來應該加入功利主義的考量。我們要問自己：「我說的八卦，帶來的好處能夠多於壞處嗎？」如果認定確實是利大於弊，那麼這個八卦就有道德上的正當性。如果答案是否，接下來得再問幾個問題。

要評估利弊，得先從幾個角度分門別類。首先，所謂「好的」八卦可以避免傷害的發生。假如我讓亞當知道傑克的婚姻觸礁，或許可以讓亞當避免對傑克做出尷尬的言行。這麼一來，我說的八卦可算是帶來莫大益處。其次，「好的」八卦不應該讓參與八卦的人從中得到樂趣。我之所以這樣說，並不是因為這種樂趣毫無價值，而是因為要是認可這種樂趣，等於先入為主地認為那些將八卦當成「犯罪樂趣」的人，無法被區分是良善或錯誤；八卦帶來的即刻樂趣只能被當成是錯的。

第三，八卦的交流與益處間的關連簡單明瞭，不需要因果關係來證明。假設我告訴亞當，他打算僱用的褓姆有嚴重的嗑藥問題，他會因此轉而僱用其他褓姆，降低孩子暴露的風險。我向他透露褓姆的背景、以及他採取避開風險的做法，兩者間有著直接的關連。

弊大於利的八卦 

如果我認為把某人的私事說出去，可能會直接造成弊大於利的後果，我就不應該將它說出來。打個比方，假設我生活在一個保守的社區，我卻告訴鄰居說，傑克多年前因為逃稅坐過牢，明明知道後果可能是鄰居對傑克一家人冷漠對待，我把話說出去就是錯的。

八卦的利與弊顯然是互為表裡。我們沒有明確原則可以決定一個八卦究竟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事實顯示，有些八卦會同時帶來重大的益處及嚴重的傷害。在我們從功利主義角度做出結論前，可能會碰到對功利主義的常見質疑。例如，有人會質疑：一個人的行為後果往往是難以準確預測的（麥達斯國王的理髮師就是明顯的例子）。也有人認為：行為後果的正面與負面性，並沒有量化方式可以具體比較。

 

當然我們無法精準預測自己說的話會有什麼影響，但可以（也應該）對於可能的後果做出明智合理的判斷。在某些情況下，要考量的潛在益處與害處並不容易放在同一天秤上比較，而且就算都是經過理性思辯，也不見得對某個結果是否能合理化有一致的看法。不過不必因此放棄功利主義理論，因為在這裡需要借用初步的功利主義思維。只要談論某人八卦會帶來明顯有益的結果，那麼談論是可以的；假若結果明顯有害，那麼就立刻停止。要是結果不好也不壞，或者看不出好壞，如此才需要進一步的省思。


圖表2-1的上半部顯示了目前為止的討論。針對每個問題，我們選擇回答明顯的益處或壞處，最後會走到圖表底部，也就是無法判定益處或壞處的爭議性八卦。此圖顯示透過層層刪去法，為八卦所做的較嚴格定義。 

當八卦未違背被談論者的個人意願時 

大部分被視為犯錯的行為，都明顯違背了某人的個人意願。如果我說的話符合種種規範考量、也沒有違背八卦主角的個人意願，那就很難說這樣的八卦是不應該的，因此這樣的八卦可說是道德上能被接受的。事實上，大部分對別人的談論都屬於這一類，像是傑克昨晚去了哪家餐廳、他讀哪所大學、開哪款車等等，我們談這類八卦時絲毫沒有疑慮不安，因為我們假設傑克不會對這些話題有意見。

任何八卦只要不違反他人意願，都可以被接受，然而就算是違反他人意願的行為，也可以區分為從「絕對不可接受」到「完全可以接受」。

在絕對不可接受的一端，是指侵犯他人權利的行為；稍微落在兩者中間的，是忽略他人權益的行為。除此之外的其他類型行為都已不列入討論。而在完全可以接受的這一端，指的是雖然抵觸他人意願、對方卻承認符合一般公認習俗的行為，像是打出全壘打、售屋開高價、或是選舉時投票給某人，這些行為分別抵觸了投手、買方、及敵對候選人的意願。我們很少用清晰明確的方式來描述這些習俗，但它們在許多情境下是顯而易見的。「雖然抵觸他人意願、而對方卻承認符合一般公認習俗行為」，這句話難記又繞口，所以我傾向將符合這項描述的行為都稱做「違反一個人的期待」。

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學會分辨這類社會習俗。年紀小的孩子還不會區分「只有違反自己個人期待的行為」、和「違反他們意願但值得據理力爭的行為」。無論是玩紙牌輸了、或霜淇淋被偷走，幼小的孩子都會生氣，還可能大聲指責：「不公平！」我們都是選擇性地用特定觀點來認同這些習俗，卻忽略其他觀點。譬如家長經常互相聊家裡青春期的孩子，青少年可能會強烈反對自己的私事被拿來公開討論，但父母多半的時候並沒有把他們的反對當回事；於是青少年不斷和朋友抱怨這件事，絲毫沒想到父母是否也不希望自己在青少年同儕間被談論批評。

說八卦儘管違反了某人意願，不過是不是僅止於違背他「個人」的期望而已？這個問題有助於繼續縮小討論的範疇。舉例來說，對某人公諸於世的作品給予很低的評價、在選舉中批評競選對手的立場、或年終打考績時給部屬的工作表現負面評語。如果說的話屬於這一類，它就是道德上可以接受的；如果不是，那麼它的道德可接受度就容易被先前提出的各項檢驗標準給推翻，變得有爭議性。

從現在開始，討論將集中在還沒有被以下前提篩選出來的八卦，這些前提包括：沒有惡意或自私謊言、未侵犯任何人權利、未忽略任何人權益、無法從功利主義角度直接給予認同或譴責、違背一個人的意願，卻僅止於不利他的期望。為避免討論複雜化，除非別有所指，不然接下來都會用「八卦」來指稱符合以上描述的言論。

時值今日，正是好好思考網路對八卦規範有何影響的時機，其中包括部落格、社交網站、以及各種能讓訊息即時傳遍世界的科技，畢竟網路讓生活產生了許多變數，原本要寫給少數人看的部落格留言，可能突然間有上百萬人瀏覽。網路上的聲明可能很難從部落格中移除，甚至連收回說出口的話都有困難（三千年前希臘詩人赫西奧德就曾抱怨：『惡意的話說起來輕巧，但承受起來沉重難卸。話一說出口就似乎永不死絕。』）。有鑑於數位資訊傳播速度之快、潛在觀眾之廣，網路八卦的來源和主題都可能造成莫大影響。網路毫無疑問降低了隱私的門檻，比起老一輩的人，成長在網路世代的人更能接受生活私密部分透過網路被公開。

網路上的說法有多少合理性？對被談論者會造成多少名譽的傷害？網路高速廣泛傳播的本質，讓八卦的潛在傷害變得相當巨大；一個人可以在一夜間變成笑柄、或成為眾多陌生人嘲諷的對象。正如法學教授丹尼爾．沙勒夫的觀察：「網際網路缺乏鄰里間因熟識而具有的矯正訊息功能。」因此在網路上貼任何訊息前，每個人都有責任特別確認自己發的訊息是真實的，並仔細考慮貼文會帶來什麼後果，無論所說是真或假。無論在網路或日常生活，我們引用的道德觀不會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得格外留意，在部落格寫文章畢竟和竊竊私語咬耳朵不一樣，因為網路這個地球村迥異於真實生活的群落。（本文選自第五章，陳若雲整理）

 

 

作者︰埃默里斯．韋斯科特 Emrys Westacott
紐約阿爾弗雷德大學（Alfred University）哲學教授。他撰寫的文章常刊載於《紐約時報》、《哲學家》雜誌（The Philosophers' Magazine）、《今日哲學》（Philosophy now）、《人道主義者》雜誌（Humanist）、《哲學論壇》（Philosophical Forum）等。他同時也是《哲學是什麼》（Thinking through Philosophy: An Introduction）一書的共同作者。

 

 

 

 

各界好評
導讀  一本顛覆常識的「微觀倫理學」佳作
文／陳榮彬（臺灣大學臺文所、輔仁大學外語學院兼任助理教授）   
序 看似淺薄卻每天折磨著我們的日常倫理觀

第一章    失禮的對與錯
禮貌一代不如一代？儘管有些時候我們會做出粗魯行為，但這不表示我們都是沒禮貌的人。

第二章    八卦真的不好嗎？
明明說的是事實，卻被當成說人壞話！

第三章    勢利：優越感有罪嗎？
      誰都不想被說是勢利眼，但其實人人都有勢利因子！

第四章    這不叫好笑，是低俗！
       幽默不帶點葷味就顯不出趣味，但卻往往會傷人。

第五章    第五章 我為什麼要尊重你的蠢意見？
      承認吧！當你無法認同某個人的「想法」時，絕對會影響你對那個人的整體價值判斷。

致謝
注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