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另一半，愈來愈像朋友了嗎？

約會方式的改變，很可能也加深夫妻同質化的趨勢。全美最大線上分類廣告網Craigslist創辦人表示，有些人從他的服務「取得全部生活，從配偶、房子、車子、家具到假期。」選偶和其他生活採購，從《星際爭霸戰》(Star Trek)紀念品到沙發，無分軒輊。這算是新聞，在一九五二年，你買冰箱和結識丈夫的方式絕對不同。我清楚記得從前徵婚啟事偷偷摸摸、難為情地登在免費市區報紙一角，與伴遊服務和賣精卵、血小板的分類廣告僅一線之隔。今天，半數美國單身者利用線上徵婚廣告尋找伴侶，四千萬逛線上約會服務網站的人，大可透過Match.com 等網站找到配偶。

這些網站的設計本身，有助於推動同型婚配的趨勢。在單身者的自然棲息地，如派對或巴士站，專業女性也許會被一個小小的迷人手勢或費洛蒙吸引，糊里糊塗愛上一個不同類的男人。有了線上篩選能力，她可以用外科手術般的精準度，找到自己的同類。

「確實如此。我會在線上選中妳嗎？我總得過濾一下吧！例如，必須喜歡騎腳踏車，或必須是運動員。」我的老公約翰同意表示。

我有點慍怒自己通不過他的過濾說：「我也要過濾一下吧！至少要不會搞混affect(影響)和effect(效果)兩個字的。」約翰回憶：「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我邀妳騎腳踏車，妳卻回信說：『我們能不能改去酒吧？』我居然忽略這一點！」他嘖嘖稱奇。

「算你走運！」「我倆絕不會在Match.com 上看對眼。我們會在嗜好一欄剔除彼此，最後找到某個跟我們更一模一樣的人。」

不久前一個情人節，將近下午六點，我還腦筋打結地瞪著一張空白卡片，想寫些有意義又誠實的字句給約翰，概括我們之間的結合。我好像已經聽到約翰從信箱取信的聲音，快快！隨便寫點什麼！我潦草寫下閃過腦海的句子：「感謝你做的一切！」我簡直是在寫一則廣告感謝文，現在約翰和我常拿那個句子開玩笑，運用幽默自嘲的婚姻存活技巧。

近些時日，約翰說：「我們擁有的，比我們欠缺的深刻。我們是靈魂伴侶的結合，我真的這樣看妳。」

對美國人擁抱卻模糊東方靈性思想，我覺得有點好笑，連我老公都在做！

如今，「靈魂伴侶」無所不在，即將成為空氣清新劑或即溶咖啡的廣告詞。它是美國婚姻的新隱憂，二○○一年美國國家婚姻計劃委託蓋洛普做民調，發現二十至三十歲族群幾乎全體一致(九六％)同意這句話：「當你結婚時，你希望配偶是你最重要的靈魂伴侶。」婚姻研究者大衛．波普諾擔心，這種對未來配偶的想像不僅被誇大，也不利自己。我更感興趣的是，這個詞的缺乏浪漫精神，甚於它的唐吉軻德式虛浮。這個廿一世紀婚姻的黃金標準，嚴格來講不是一個尋找愛人或陰陽調和激情伴侶的浪漫概念。靈魂伴侶一詞源自印度，原始意思現已被嚴重模糊，它可以指任何人，從小孩、理髮師到一個討人厭但和你有因緣果報關係的鄰居，你們前世在一起，來生還會不斷相逢。

靈魂伴侶在美國膨脹到氾濫的地步，我有個朋友用它來形容我們最喜歡的酒保。靈魂伴侶的親密性，是不分性別族群的，涵蓋任何性質的關係。我常聽到此詞，每回腦中就浮起一個靈魂出竅的婚姻，沒有實體地在空中飄浮，一個自以為非常親密但本身並不浪漫的婚姻。

婚禮誓言是我們夢想具體化的開端，顯示同樣不分男女的理想。在婚禮趨向「獨一無二」的大趨勢下，夫妻愈來愈喜歡個人化的誓言。我從網站蒐集當今最流行的婚禮誓言樣本，我們如果不選擇靈魂伴侶這個詞，就向華爾街和企業世界借詞，宣稱自己是「夥伴」。我們似乎在冷戰時期的共產主義史料中挖寶，宣誓自己是堅定不移的「同志」或「親職夥伴」。讀這些誓言，讓我想起一個婚姻的經典手勢：歐巴馬夫婦在他贏得總統大選提名後，幾乎羞怯地拳頭相碰。

這個明顯「雌雄同體」的婚姻理想，與浪漫理想互相抵觸，後者認為愛和激情很重要，可以提升關係。浪漫全盛時期的婚姻，享有自成一格的地位，後浪漫時期的婚姻跟其他親密關係和社會聯繫，不論是好友或同事之間，有更多的共同特質。寶拉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化學工程師，談到她的婚姻，她說想找一個「真正夥伴。另一半的人生觀和目標跟我很像的話，這會令人甚感安慰。」這是一個普遍夢想，我請線上討論小組回答下列問題：「如今婚姻像友誼，甚於一切。」

這個問題獲得的同意度，在我所有問題中名列前茅，五○％的受訪者表示「有點」或「完全」同意，只有三○％不同意。親密關係正在模糊化，夫妻愈來愈像朋友或同事。

現代婚姻的新遷徙模式

同型婚配背離大部分美國婚姻史，顛覆「異性相吸、陰陽調和」的浪漫假設。直到近幾十年，丈夫與妻子互補的程度，高於他們相似如同事的程度。婚姻中的互補性是一八○○年代中產階級文化的基礎，那是婚姻做為一種社會制度的顛峰時期。歷史學家南西．寇特(Nancy F. Cott)檢驗該年代竄起中產階級的札記、日記、書信等檔案，發現婚姻構成單一文化單位，但具有分裂人格。丈夫受到市場經濟「金錢刺激和野心競爭」約束，在剛萌芽的無止境競爭中進行「非道德的市場鬥爭」，他的妻子則撫慰野心造成的精神敗壞和道德淪喪症狀。這是婚姻理論上的運作方式：丈夫做無情但有利可圖的工作；妻子在對比鮮明的婚姻世界，進行情緒舒緩和倫理教誨的「救贖」行動。

這些不是「親密」婚姻，夫妻間有巨大的文化差距，不只在角色上，也在他們被推定的氣質和靈魂上，他們各自盤據管轄不同領域。他們最深層的親密關係，往往是跟自己的同性，特別是女人在外的機會如此不平等和受限制，在這件事上並無多少選擇。所以寇特討論女性「團結」語帶雙關，共同被壓迫的連結，造成女人之間的親密連結。

婚姻互補性延續到一九五○年代，並進入浪漫全盛時期，此時互補故事變成精神破產的公司男人，開著他的耗油汽車從郊區到市中心辦公室去爬升遷階梯，他的妻子則成天活埋在獨棟平房，被綠油油的草坪包圍，與世隔離、沒有假期，等待一日結束伺候她丈夫的性慾、食慾、酒慾和情感上的需求。家和辦公室仍有不同的氣質，公司寄生蟲或工資奴隸知道，重點是讓老闆知道自己盡心盡力，讓自己在獲得升遷保障的同時盡量省力。辦公室與倫理、情操、親密、感情甚至同事交情沒多大關係，那些價值若屬於任何地方，則屬於婚姻和家。

傅瑞丹幫忙催化下女權運動的成功，侵蝕了夫妻兩個領域之間的倫理防火牆。在現代婚姻的新遷徙模式中，丈夫和妻子比過去任何時期，更頻繁和自由地在工作與家之間移動。女性進入職場和專業階層，男性在家扮演更積極的角色。工作和家一度被規範成兩種不同性格，現在相互滲透，造成奇特和重要的後果。

職場伴侶　有時令人忌妒的親密關係

約翰在一個幾乎全部都是男性的研究部門工作，同事個個是神經異常的怪咖。他的工作環境和職業生涯相當激烈、緊張、有點瘋狂，他幫辦公室取了「駭客任務」(Matrix)的綽號——當你在那裡時，就會變成一個嗡嗡作響、有知覺的有機體，這個有機體靠金錢、風險和睪丸素運作。

螢幕上隨時有東西在嗶嗶叫或跳動、閃爍，白板上寫滿數學符號和塗鴉似的數字。在典型的研究部門辦公室，你看不到一個人安坐在辦公桌電腦前，因為有兩、三個超大螢幕遮住他，像一堵科技防禦牆包圍著。當我去找約翰時，他必須低頭從螢幕下探身，才能和我四目相接。

約翰在「駭客任務」，有個「職場伴侶」，而這是一個逐漸擴大的現象。根據《波士頓環球報》(The Boston Globe)，這些職場關係通常是柏拉圖式的，扎根在「共同目標的親密性」上。換言之，它們和生命夥伴婚姻幾乎可以互換，後者也扎根在幾乎一樣的東西。約翰的職場伴侶是他的夥伴，名副其實的工作夥伴——蓋斯帕，約翰非常尊敬、喜歡他。蓋斯帕是一個禿頭、多才多藝的天才，有火星塞般的體型和好鬥的火爆脾氣。除了數學才華，他也是鋼琴演奏家和氣候學家。基於不可解的原因，他念念不忘監獄強暴的不正義，當他感覺市場情緒不佳，他常向約翰預言「不用潤滑劑的監獄強暴」之日即將來臨。他也是狗拖雪橇的新信徒，夢想在阿拉斯加蠻荒之地辦一所鋼琴學校，買一大塊地跟妻子和三個孩子創造自己的世界。他在冰原度假時，寄了一封快遞到駭客任務，告訴約翰他的雪橇犬隊的性格。當他和自己養的一群狗在家時，他有時會趴在地上跟狗摔角和咬狗的脖子，他說這是為了「讓牠們記住誰是狗老大」。

當他不在阿拉斯加駕馭狗拖雪橇時，他喜歡追逐颶風橫越奧克拉荷馬狹地。蓋斯帕確信，馬里蘭州妨礙了他的自由。約翰問：「你做什麼的自由，可以說明確一點嗎？」蓋斯帕閃躲答道：「我整體而言的自由。」約翰想不出他在一個更自由的州到底會做什麼，但他想最好不要刺探太深。在很多面向上，約翰的職場伴侶比他真正的老婆還像老婆和有營養。蓋斯帕了解約翰的聰明才智，我則永遠理解無望，因為他的才華涉及數字而非文字。蓋斯帕比我會奉承他，記得我們結婚初年，有回吵架我指責約翰注意蓋斯帕，比注意我還複雜、深刻、強烈得多，彷彿蓋斯帕是他寵愛的情婦，最輕微的情緒變化和念頭，約翰都用溫柔的關切銘記在心。

 一晚，我們與蓋斯帕夫婦外出用餐，吃開胃菜時蓋斯帕向我吐露：「約翰和我，我們太了解彼此了！我們是靈魂伴侶。」靈魂伴侶？我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形容自己和我丈夫關係用的詞，恰恰是約翰用來形容我們關係的詞。我身為妻子給約翰的感覺，和約翰身為同事給蓋斯帕的感覺，居然是一樣的，好一道錯亂的比較題。

當職場伴侶沒空時，約翰還有他的辦公室諮商顧問，他們辦公室接受諮商顧問已有一陣子了，而且有很好的理由。這是工作與家之間，親密模糊化的另一面。在諮商顧問的輔導下，約翰和他的同事溝通解決問題，這些問題的微妙與細緻，跟困擾婚姻的不相上下。麥可．克拉瑪(Michael Kramer)成為聖路易地區的辦公室諮商顧問之前，曾擔任二十年有照婚姻諮商師。他認為，他的婚姻諮商技術和公司諮商技術大致可以互換：「家庭機能失調和組織機能失調沒有差別。」如果你仔細想想，兩者真的非常相似。

上班像回家，回家像上班

未婚、追求浪漫的雪琳，曾擔任多年位高權重的公司職位。她控訴工作和職場伴侶是對婚姻最大的威脅，研究證實了她的直覺。今天全職妻子的弱勢不只在財務上，也在性方面。性和經濟在婚姻中是雙螺旋，雖是不同議題，但在型態上扭絞纏繞在一起。當丈夫是唯一的家計負擔者，他們有更多機會同他們在工作和智力上仰慕的女人出軌。雪琳說：「如果要怪誰，就怪出差吧！異國情調、一流旅館、寂寞夜晚，異性同事花過多時間一起聊共同興趣，家的一切似乎是場夢，而且遙遠。」令人信服的有趣說法，她把商務旅行變成性感的浪漫幽會。

如今，辦公室是更溫柔、體貼的地方，而且更加親密。我認為，在傳統管理趨向團隊協作、經濟主力從製造業轉為服務業的時代尤其如此，因為服務經濟的典型從業者——女性，更有同理心、更敏感。儘管公司巧取豪奪和貪得無厭一如往昔，辦公室本身卻運作得更像家庭，培養員工的倫理道德，避免公開貪婪，認為赤裸裸的野心即使不危險，也不利於員工的健康。

這一切變化若非故意，也可以預期。當妻子進駐辦公室，丈夫進駐家，對於兩性角色必然有所影響。二○○五年，馬克斯．巴金漢(Marcus Buckingham)在《哈佛商業評論》(HarvardBusiness Review)，描述一套更軟性的辦公室價值觀，那是真正受到浪漫運動啟發的價值觀。巴金漢挑戰過去幾十年的管理教條，主張真正優秀的經理人知道如何呵護、培養員工的「個體性」。

他總結，經理人就像一個真正的浪漫主義者，「不試圖改變員工的個人風格」，硬把一支圓釘塞進一個方洞裡，而是會基於對員工「持久習性」的親暱了解，培養員工的自我肯定感，按照員工個性剪裁工作任務。他的浪漫主義管理風格，使人想到母親對每個子女的賞識，對每個孩子都一樣愛，任憑他們的獨特個性。

親密關係模糊化的一面，是辦公室出現某種家庭似、有感情、像配偶的氛圍；另一面則是在婚姻中出現像同事、同志或上班交差的感覺，令人矛盾、有時憂鬱。同事表現得更像配偶，配偶則表現得更像同事，也比較不羅曼蒂克。我在網路社群認識比爾，他是一個四十八、九歲的男人，似乎有個典型的低衝突、感覺矛盾的生命夥伴婚姻。他和妻子是公開承認的「最好朋友」，性生活冬眠，但智識、邏輯上有高功能。

他說：「我有個長達二十年、相處如哥兒們，但沒有性愛的婚姻。我們共同擁有一家公司，也有小孩，那是我們繼續在一起的原因。這個婚姻不算太差，因為我們不爭執或大小聲，為孩子營造一個安全、可靠的環境。我們有共同的興趣，並且平均分攤養育子女的工作和家事。我對缺乏性生活唯一的抱怨是，她不會同意開放婚姻或嘗試換妻俱樂部，但那會是對我們最完美的辦法。她告訴我，如果我嫖妓或搞外遇，她會解散公司，把我踢出家門，不給我小孩。所以如果我積極尋找與某人的性關係而被逮到，我會失去一切，包括我的工作。到了我這個年齡，再從頭開始太遲了。」

我回他說，我覺得這似乎是一個怎麼做怎麼錯，令人無所適從的困境，但他採取比較輕鬆的態度。他承認：「確實有點討厭，但只要我能找到一個『好友萬萬睡』就行了。」這種朋友的角色，有時叫做性愛「代理人」，替老婆不提供床笫福利的老友服務。比爾下結論：「就像我說的，這個婚姻不差，除了沒有性愛那檔事。」（本文選自第二章，陳若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