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九天失去自由的生活,一度以為自己要病死在獄中的恐懼,奇美電前副董事長何昭陽,用最真實的告白,警惕所有台灣科技廠,誤觸美國反壟斷法律的代價,如此巨大!
那一天,台南溫暖的午後陽光灑滿整個樹谷園區,台上是奇美集團樹谷文化基金會熱烈進行的「送愛到仙台」活動,台下卻有個人,一貫白襯衫搭黑西裝褲的標準奇美人,隱身其中,他默默地看著台上妻子、也是樹谷文化基金會董事長的董雅坋,他不是別人,而是剛從美國服刑結束的奇美電前副董事長——何昭陽。
一年又四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是何昭陽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沒有大老闆的禮遇,沒有山珍海味的奢侈享受,在美國洛杉磯北邊沙漠裡的TAFT CAMP監獄裡,他只是一名受刑人。
一生奉公守法,積極努力,任何昭陽怎麼也料不到,六十一歲的他,居然得背著壟斷罪名,進監獄服刑。一年多前,他恐懼、感到淒涼、不知如何面對,全因一個信念,讓他毅然決定赴美服刑:為了公司(指奇美電)好,也為了對這件事負責,他必須要去完成它。
服刑期滿 公開自身經驗 警惕台灣企業
何昭陽服刑的監獄TAFT CAMP,屬於美國低度戒備監獄,受刑人也以白領犯罪為主。
(圖片來源:Panoramio TILSTON)
二○一○年四月三十日,面板廠沉浸在歡慶金融海嘯遠離,陸續交出獲利好成績的歡愉中,一份來自美國司法部的判決結果,頓時將台灣面板業打入地獄,一場同業間的餐會,成了美國司法部控告奇美電、友達、華映等大廠,聯合壟斷面板價格的致命證據,因為違反美國《反壟斷法》,最後何昭陽同意認罪,判刑十四個月與罰鍰五萬美元。除了他,還有奇美電前業務副總郭振隆、處長楊柱祥與奇美物流總經理黃文弘等三位主管,也進行認罪協商,各被判刑九個月,奇美電為此還付出二.二億美元(約新台幣七十一億元)的罰款。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當初入獄服刑的面板廠高階主管,陸續出獄,回到工作崗位上,但面對這段人生中難堪的際遇,多數面板高階主管選擇遺忘,或是讓外界遺忘,不願回想,也不願對外提起服刑期間的總總。
何昭陽跟一般人一樣,多數人見到他回來,也避免觸及這些過去,但直到敲開他心門的那一刻,何昭陽做了一個異於他人的決定:他要對外傾訴親身經驗,警惕更多台灣企業。
入監服刑前的何昭陽,其實比誰都忐忑不安,他擔心、他害怕、他情緒激動,即使出席理律法律事務所的反壟斷案專題研討會,談到要赴美服刑,從猶豫到下定決心的煎熬,只有何昭陽自己知道,「這真是一場想像不到的大災難。」
他明白自己將會有一段時間失去自由,他也清楚必須擔起責任來。於是,去年三月十八日群創、奇美電、統寶三合一正式生效後,何昭陽結束他在奇美電最後一個副董職務,判決確立後,他飛了一趟美國,就為探查TAFT CAMP的外圍環境。
「那是一個沙漠,灰白色的水泥建築物,就直挺挺矗立在黃土沙漠裡,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只有沙塵。」已屆耳順之年的何昭陽,一想到自己得在這度過十四個月,「真的只有淒涼、冰冷跟孤獨。」
一切歸零 多數時間都待在圖書館書寫
TAFT CAMP在美國,屬於低度戒備的監獄,監獄內有綠樹,圍牆上頭沒有鐵絲網,裡面關的多是經濟犯與毒犯,其中,不乏律師、醫師或是公司大老闆等人物。儘管比起一般監獄已好上許多,但服刑就是服刑,生理失去自由,心理上也很難坦蕩。
帶著簡單行囊,裡頭擺著家人與孫子的照片,何昭陽踏進監獄的那天,是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在這裡,他不再是奇美電副董,也不是面板業舉足輕重的大老,他必須放下身段、乖乖聽話,「你要忘記自己是誰,一切歸零。」
赴監報到的第一天,惶恐、不安、恐懼,這些複雜的情緒交雜在何昭陽心裡,「那時候,我想到的就是(奇美集團)創辦人(許文龍)的話,事情遇到了,就要勇敢承擔與面對,人總有跌倒的時候,跌倒了,不要怕,站起來就好。」
其實,何昭陽心裡頭害怕與逃避,不停地在拉鋸,但一想到許文龍對他的歉疚,「去美國前,創辦人好幾次跟我說,因為公司的事情,要我做這樣的付出,他覺得很對不起我,常常晚上睡不著覺。」何昭陽知道,他必須支撐下去。
監獄裡的生活,平淡也規律,一張床寬七十公分,分上下鋪,二.五坪大的空間裡,擠了兩到三個受刑人,「有的人睡到一半,還會掉下來。」說到這裡,何昭陽難得摻雜了一絲笑意,因為多屬白領罪犯,讓他在裡頭還交了一些共患難的朋友。
由於TAFT CAMP是低度戒備的監獄,每天除了固定勞動的二.五小時外,其他時間,受刑人是可自由運用的。而何昭陽在牢獄裡的工作,是澆花和除草,不算太難、也不算太苦。工作之餘,何昭陽多數的時間扣掉運動,都是關在圖書館裡。圖書館在那一年又四天裡,成了他心靈上的避難所。
「我寫日記,也寫信。」何昭陽把那些對自由空氣的渴望、對家人的思念,化成一字一句,成了他牢獄生活的最大心靈寄託。知情人士透露,熱愛研究台灣史的何昭陽,偶爾也寫寫文章,也曾打算將服務於奇美集團的三十年經驗整理成冊,同事更寄了不少資料給他參考。朋友、家人來探訪時,更會替他帶些財經雜誌解悶,也讓他能知曉台灣時事變化。
每天,他也打電話,有時打給家人,或是那些奇美集團的老同事,希望藉由與外界聯繫,降低失去自由的不適應感。此外,他也常與郭振隆、楊柱祥、黃文弘互相打氣,成為互相扶持的支柱。
病痛交加 自己克難用喉糖治癒花粉熱
何昭陽一返台,許文龍(中)、廖錦祥(左)隨即與其會面,話中有感謝也有心疼。
(攝影/陳永錚)
不過,監獄生活總不比自由生活,迎來牢獄生活的那個冬天,成了何昭陽這三六九天的最大考驗。「TAFT CAMP位在沙漠裡,沙漠氣候最典型的就是溫差大,夏天偶爾會到(華氏)一百度、一一○度,(約攝氏四十度),冬天氣溫降到零度,也是常有的事。」他說。
於是,就在秋冬交替之間,感冒找上了門。「溫差太大,很不適應,天天咳嗽咳不停,晚上也常咳到睡不著。」何昭陽病到一度懷疑自己得了肺炎,監獄裡能給的藥,他都吃了,但年屆六十一歲高齡,一個小感冒都可能引發併發症。只是,他人在獄中又能如何。
發燒、咳嗽,就像惡性循環一般無止盡,監獄裡頭的受刑人,多得是跟他一樣禁不起沙漠氣候考驗的人,流行感冒一波接一波,交互傳染不斷發生。「病到最嚴重的那一刻,我差點以為自己就要病死在這裡。」說到激動處,何昭陽眼眶中幾度泛著淚光,回憶的痛苦浮現在他的話語中。
病了一個多月後,何昭陽的健康逐漸好轉,但考驗還沒結束,今年三月,何昭陽又病了,這次他得的是花粉熱。
沙漠裡的春天,乾燥加上強風,花粉四處飄散,「我每天都在流鼻涕,鼻子不通,一天打幾十個噴嚏都有。」打噴嚏到半夜睡不著是常有的事,服藥也不見改善。
後來,他想到了老辦法,「我一個月工作有十五美元的薪水,就在福利社買了喉糖,趁半夜大家睡覺,把喉糖放在水杯裡,放進微波爐去加熱,我就用加熱後的水蒸氣來蒸鼻子,一連試了好幾次,沒想到還真的成功。」
家人支持 幫他度過九九%最苦的日子
何昭陽服刑其間,妻子董雅坋與兒子多次探訪,成為最大心靈支柱。
(攝影/劉咸昌)
在監獄的日子,其實最放不下何昭陽的,莫過於太太董雅坋與兒子,幾乎每個月都飛美國探望他,何昭陽說,三六九天裡,他心裡最掛念的也是家人,每晚睡覺前都得先看看家人的照片,看看照片裡孫子可愛的模樣,他才能入眠。
「不過,廖董(奇美電董事長廖錦祥)、超哥(奇美電南科總經理王志超)、吳炳昇(奇景光電董事長)、許春華(奇美電副總經理),也都有來看過我。」何昭陽在奇美集團地位舉足輕重,王志超、吳炳昇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子弟兵,深受敬重。
沒能到美國探望何昭陽的,就透過他一封封從美國寄回來的家書,知道他的最新近況。去年冬天,董雅坋便將其家書交給祕書掃描,再寄給奇美集團裡的昔日同事報平安。
由於何昭陽獄中表現良好,基於美國「Good Time」制度,提前獲釋。離開監獄前,獄中好友還替他辦了歡送會,何昭陽那刻的心情,獄友替他下了這個註解,「他說我這叫Bittersweet,苦樂參半。」聽了獄友的注解,何昭陽說,「苦了九九%,甜只有一%。」
今年七月二十九日,何昭陽踏出TAFT CAMP,重獲自由的那刻,他只想趕快回家,回台休息一天後,他馬上進公司上班,對何昭陽來說,過去工作三十多個年頭如一日,即使在國外監獄服刑這一年多的人生插曲,也沒有打消他對工作的熱情。
何昭陽上班的第一天,許文龍與廖錦祥立即到辦公室看他,前後聊了一個多小時,許文龍的話裡,除了心疼、不捨,還有更多的是何昭陽對公司如此付出的感謝。
人生過了大半,才遇到這一遭,何昭陽坦言,「這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許多人遇到類似訴訟案時,不乏逃避服刑,一輩子形同在台灣「坐牢」,而不踏出台灣一步。可是何昭陽不願意這樣,「我希望退休後,是能夠帶著妻子,到處去看看、走走的。」
台灣科技業一堂七十一億元的課、四位奇美電高階經理人失去自由的數百個日子,代價真的太大,台灣科技廠一定要記取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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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昭陽
出生:1949年
現職:將重任奇美材料董事長
經歷:奇美電副董事長、奇美電總經理、奇美實業總經理
學歷:成功大學化工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