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嚴長壽被診斷出罹患腫瘤,在推入手術室前,他放心不下的是什麼?病中,他如何感悟自己的生死?術後,遠赴台東創辦希望學堂,他經歷過怎樣的心路歷程?
去年七月初一個尋常中午,接到嚴總裁的來電,那天一大早,他剛看了作家韓良露的專欄文章《台北生活者的旅行》,被深深地打動,於是想寫一篇文章呼應,讓讀者印象更加深刻,於是嚴想到剛接下寫書任務的我。
原本嚴只想藉由電話口述,但我表示當面談比較清楚,我一邊提起背包,一邊對著電話說:「總裁,我待會趕到你辦公室。」沒料到,電話那頭竟空懸半晌,接著嚴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在辦公室……我現在人在和信(醫院)。」嚴又遲疑一下,小聲央求:「請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通常我們見面訪談,都經由祕書安排,但是這天卻事出突然,而且地點在醫院。當我急急衝入捷運,列車往北搖晃疾駛之際,我才忽然想到,和信?癌症專業醫院?為什麼那麼神祕?
對他人 總是體貼 摘除腫瘤 「小手術」
一小時之後,我輕敲了病房的門。嚴一身輕便衣裝開了門,裡面並沒有別人,小茶几上有一盒沙拉,看來嚴還沒吃午餐。
嚴先是抱歉這麼急地把我找來,同時面帶無奈之色解釋說,今天住院是因為明天要動一個小手術。嚴微笑著用手比了比腰部,「我的腎長了東西……」嚴竟有點難為情地說:「為了安全起見,醫生決定要摘掉一顆腎臟。」
我心裡不禁疑惑著,明天都要開刀了,現在還要討論台灣的觀光業未來?問題憋著沒問,我們圍著茶几坐下,嚴一邊吃沙拉,一邊看著之前潦草記下的口述重點:
「……回想一年前要開放陸客之際,大家都很興奮地說:『我們準備好了!』只有我說:『我們還沒準備好。』當時我還是觀光協會名譽會長,我想很多人會覺得這明明是好事一樁,我卻唱衰台灣……」
終於,護理長抱著一堆資料,我們的談話得暫時中斷。幹練的護理長神色嚴肅地坐下來要解釋病情,我想離開迴避,嚴卻說,沒關係,一下就會好。嚴談興正高,思緒還圍繞在如何展現台灣真正的精神價值。
護理長拿出一張紙,畫出人體泌尿系統,嚴還笑說:「啊,你的腎臟畫得不太像,它應該比較像蠶豆……。」護理長臉上浮現笑容,她指著那顆「蠶豆」,以一種頗為遺憾的語氣說,「唉,嚴先生,你的腫瘤不偏不倚剛好長在腎臟正中間,手術必須留下一.五公分的安全邊際,因此不管醫生再怎麼小心切,最終都無法保住腎臟,只好全部摘掉。」她強調,這是不得不然的作法。
這種腎臟腫瘤和遺傳沒有關係,但卻跟壓力有關,多半好發在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如華爾街股市操作員,因而此症又被稱為「華爾街症候群」。事實上,嚴是不炒股票的,這個病另有原因。護理長苦心叮囑:「我都告訴我的病人,要改變你的生活,你對自己要求很嚴,以致讓你的腎臟處於長期高壓狀態,也許你自己以為看起來很豁達,但你的內心其實不是。將來請你一定要為另外一顆腎臟設想,調整你的生活,體貼它,因為只剩它一個為你工作了。」
對子女 始終掛懷 留遺囑只為讓人放心
他們離去之後,我們繼續「未竟志業」,但話題開始在生死上打轉,嚴談到自己身體、父親的臨終景況。
多年前,嚴因眼見中風的父親在臨終前深受折磨,便和太太簽了一份不要侵入性急救的聲明。自己這次動刀,嚴也向醫生強調,「假設萬一發生,不要電擊、不要插呼吸器、不要做任何一件勉強我的事,請你就讓我走吧!我從心裡面一點都不會遺憾,而且我會非常感謝。」嚴臉色不太好,方而闊的額頭透出一種貝殼似光澤,對比之下頭髮更黑而濃密。
嚴不忌諱談論自己生命終限之事,但就是不捨得一對兒女,遺囑一大段都是為他們而寫,「我想對他們說,第一點、我的生命如此豐富,不管什麼意外,只要我有意識的最後一分鐘,你們一定要相信你們的父親都是抱著非常滿足的心,離開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沒有一點遺憾;第二點、不要任何公祭儀式、不要瞻仰遺容、不要做任何儀式,也不要任何標記,燒為灰燼,獻給樹木與泥土。」
嚴不假思索,熟練背誦念出來,絮絮叨叨,只是為了要子女相信他們父親沒有任何遺憾。嚴說:「生命,好像一陣風的去來,是不是?所有人的感情,都是互相在一起的那個片刻留存的,不在於死後辦理多大、多隆重的告別式。」
就在開刀前兩周,嚴受邀在中原大學演講「我所看見的未來」,和往常一樣,聽眾擠爆禮堂,連樓梯都坐滿了人。發問時間,一位李先生第一個舉起手,他先自我介紹,然後當著全場聽眾說:「我今天要跟大家講一件事,我父親是職業軍人,平常很嚴肅,終生不抽菸、不喝酒卻得到肺癌,結果醫生進行手術,發現擴散了,就又縫起來。」李先生說,「我們不知如何告訴父親,沒想到父親在病床上竟然遞給我一本書,叫做《做自己與別人生命中的天使》,他說這是本好書。」於是,做兒子的李先生,眼看父親衰弱不起,無計可施之下,寫了一封信給嚴,希望嚴能打電話給他父親,說些鼓勵的話。
嚴當時人在蘇州,接到傳真後,把自己關在房間半個小時,整理好思緒,便撥了電話給李老先生。
起先老先生以為遇到詐騙集團,不肯相信嚴會真的打電話給他。嚴解釋著:你兒子寫信給我,要我和你談談。你現在得到這樣的病,我不知怎麼勸你,但是,我在你兒女的字裡行間,讀到你兒女對你的愛及關心,他們都不知道怎樣當面對你表達,但我可以告訴你一點,你是你兒女心目中的英雄,他們非常佩服你,那種做人的態度,你是職業軍人,現在面臨到生命中最後一場戰爭,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場戰爭,請你勇敢地去面對它,不管成功還是失敗。
我曾在十八歲的時候寫過一個座右銘,叫做「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大的努力,做最壞的打壞」,我希望這一句話能夠給你鼓勵。
原本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一年之後,李先生會來到中原大學,親自對著台上的嚴說:「你跟我父親講了半個小時,我父親最後整個人開始變得很積極、很正面,那段時間,父親開朗很多,雖然最後父親還是過世。他沒能當面向你表達謝意,所以我們今天特地趕來。」
說完之後,他要坐在台階上的媽媽和妹妹站起來,在所有人面前向嚴鞠躬。嚴感動地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好多人也都在拭淚。
對自己 即使最後一役 也得趕路 為求甘心安眠
嚴曾多次提到「有效生命」的想法,評估自己神智清晰、耳聰目明的時間不出三、五年,之後,就會隨著體能、腦力的衰退,再也做不了什麼事。因此,這幾年,他老是擔心時間不夠,斤斤計較地把一天當二天來忙碌。即使護理長言猶在耳,他卻像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名詩〈雪晚林邊歇馬〉(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中的雪夜趕路人:在一個飄雪迷濛傍晚,趕著小馬駐足寒林冰湖間稍事喘息,念念不忘職責在身。「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羨,但是我已經有約在先,還要趕多少路才安眠,還要趕多少路才安眠。」(余光中譯)
(果然,嚴出院後,以驚人的執行力成立基金會,疲憊奔波,全力投入心思,要在台東一所廢棄小學辦一所「希望學堂」,但卻也繼續役使著那僅存的腎臟。)
這天不是雪夜,他也像有約在先,發覺天色大暗,時間不多,便催促著要繼續未完的話題,他緩慢地咬著字,沙啞的聲音在房裡輕輕地回響,「……我們台灣真的很有條件讓人感動,就差一點,我不甘心我們的觀光事業只是如此,台灣信手拈來,皆是文章,為什麼我們不能將現有的資源整合起來,變成一道美麗的佳肴,我就是不甘心,所以我到現在都在推動這件事。」
他仰視天花板,專注誦念著琢磨多時的句子,也許體力早已不勝負荷,但他的興致卻很盎然,眼睛反射著燈光,像一種深情的告白。
(本文摘自《你可以不一樣——嚴長壽和亞都的故事》一書後記)
你可以不一樣——嚴長壽和亞都的故事
口述:嚴長壽 作者:吳錦勳
出版:天下文化(2010年0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