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擷取來自巴赫的養分,蕭邦可以充滿自信地面對貝多芬,走出自己的路;由此也讓我們得知:學習經典讓人謙虛,但謙虛卻也可以培養自信。
全球蕭邦誕生二百年的系列慶生活動,自二月底開始熱鬧舉行。在台灣由我所策畫的「20X10蕭邦音樂節」,本周也要在台北、台中兩地開幕,由法國鋼琴名家薩洛(Alexandre Tharaud)演奏蕭邦和巴赫的作品,等等,蕭邦和巴赫有何關係?為何「20X10蕭邦音樂節」第一場音樂會非要排出巴赫作品?
原因很簡單,蕭邦和巴赫可是大有關係!
讓我們來看看蕭邦的作品。蕭邦擁有豐富的詩意、狂想、靈思與情感,他的個性卻又讓他追求秩序與精確,而非誇張與感傷。因此他需要以古典形式來承載浪漫想像。
蕭邦信奉巴洛克至古典樂派的美學,認為音樂如同語言,雖然旋律聽來浪漫多情,蕭邦句法卻常是古典樂派的工整,以二句、四句、八句的樂節開展。
和他的時代更為不同的,則是蕭邦作品中廣泛出現巴洛克晚期的素材。這得歸功於蕭邦的鋼琴老師齊維尼(Wojciech Zywny,一七五六至一八四二年);在當時華沙,巴赫其實不被重視且罕為人知,齊維尼卻給予蕭邦相當深厚的巴赫教育,對巴赫的熱愛也自此伴隨蕭邦一生,且深刻影響了他的創作與美學。
蕭邦對巴赫的鑽研有多深入呢?他對這位前輩的作品瞭若指掌,《十二平均律》四十八首前奏與賦格,任何一曲都考不倒蕭邦,甚至他還可以立即指出樂譜錯誤或編輯疏漏。如此精深功力,自也內化到蕭邦的寫作。
若我們審視蕭邦作品,即可發現蕭邦在裝飾音奏法、樂句、織體、風格等等面向上確實可見巴赫身影,以複音對位豐富樂曲的旋律與色彩,更讓李斯特稱蕭邦為「巴赫的熱忱學生」。
對位化寫作到蕭邦晚期不但明顯,甚至根本成為創作的主體。愈到晚期,特別自一八四二年後,蕭邦樂曲中音樂設計和織體安排就愈對位化,甚至脫離鋼琴而走向自己建立音樂世界。這樣奇特的「隔代遺傳」在音樂史上雖非獨一無二,卻也相當特別。
從蕭邦身上,我們又能看到、學到什麼?
首先,蕭邦雖然熟悉巴赫作品、風格、技巧與美學,但他並非模仿,而是從經典中獲得力量與靈感。比方說他的(搖籃曲),全曲建築在幾乎不變,宛如搖籃擺動的左手伴奏,右手則以四小節為一單位開展豐富變化和十六段短小變奏,是極為精巧的固定反覆(ostinato)設計。
如此設計在巴洛克音樂中頗為常見,在蕭邦所處的時代卻不常使用,但蕭邦可用得神乎奇技。(搖籃曲)是裝飾樂句與和聲變化的奇蹟,相同技法在(船歌)(Barcarolle)結尾段,也有類似的精妙發揮——每小節根音不動,和聲變化卻是翻天覆地。
蕭邦充分運用古典技法,但誰說讀古書就會成為老學究?蕭邦寫作內容是純然的新穎創意,在浪漫時代寫出獨一無二的絕世手筆。但所有創意的背後,支持天馬行空豪情狂想的,卻是最最扎實的古典技法。再一次,蕭邦為我們證明熟知傳統並不妨礙創意,甚至讓我們更能大膽揮灑。
其次,除了巴赫,蕭邦也深愛莫札特,而對巴洛克與古典樂派兩位大師的景仰和學習,非但沒有讓蕭邦失去自己,甚至幫助他保有獨創聲音。
在貝多芬之後,面對這位前所未見的音樂巨人,十九世紀初所有作曲家都不得不做出決定:有人延續貝多芬的精神,有人發揚貝多芬的想法,有人刻意避開貝多芬的道路,有人就是要挑戰貝多芬的經典,……無論決定為何,是跟隨或背離,「貝多芬」始終是中心,無法忽視的存在——但惟有蕭邦,無論貝多芬身影何其仰之彌高,作品何其高深奇妙,蕭邦卻能完全脫離貝多芬陰影,以自己的光芒照出全然不同的風景。
我常在想,如果沒有巴赫給予的養分,讓蕭邦和貝多芬一樣站在巨人肩上,蕭邦可能無法如此自信地面對貝多芬。學習經典讓人謙虛,但謙虛卻也可以培養自信。
在認識蕭邦的同時,我們更該看看影響蕭邦最大的「巴赫老師」。薩洛是當今極少數兼擅巴洛克曲目與蕭邦作品的鋼琴名家,音樂節開幕自非他莫屬。而無論聽不聽古典音樂,蕭邦與巴赫的關係都足以令我們深思──或許,也是最好的啟示。
(本專欄由楊子葆、焦元溥、焦桐、艾予森共同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