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周刊》採訪團隊,在農曆年期間,飛行九千四百公里,來到整個德國、乃至於全球青年失業率最低的地方,為台灣技職教育改革提供一個參考方向。
有一天,阿亮在街頭巧遇昔日高職同學,一聊才知道同學在高職畢業後,去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四年出師,也存了些錢,自己出來開修車廠,一個月收入十幾萬元。看著已經是老闆的同學,他想都不敢想,自己薪水何時才能領到十萬元。
阿亮自認不是讀書的料,才跑去念高職,但跟著大家一樣混到大學文憑,卻發現工作難找;而大學畢業的他,也不想做修車黑手的工作,看到同學開修車廠,算得上事業有成,他的心底升起一股複雜矛盾情緒,心想,「如果當年我不繼續念書,去學一技之長,或許人生就不一樣……。」
德國現場》斯圖加特技職教育比率高 成最富工業城
高職生變大學生,卻發現找不到工作,但是製造業又找不到人,造成人力供需嚴重斷鏈。
根據行政院主計總處統計,去年十五歲到二十四歲的台灣青年失業率一二.六六%,德國卻只有八.一%,為歐盟最低。德國在台協會副代表古茂和表示:「這和德國實施百年的技職教育有關,尤其雙軌師徒制功不可沒。」
德國位居全球製造業第二大出口國,在歐元區獨占鼇頭。根據「世界經濟論壇」(WEF),德國去年全球競爭力排名第六;但台灣的全球競爭力卻從二○○四年的第四名,下滑到近三年的第十三名。經濟學者馬凱疾呼,台灣產學斷鏈、培育不出人才,「教育足以亡國」。到底台灣的技職教育要如何改革?支撐德國傲人經濟成長背後的技職教育到底如何做?
《今周刊》採訪團隊,在農曆年期間,飛行九千四百公里,來到整個德國、乃至於全球青年失業率最低的地方。位於德國西南方的巴登.符騰堡州(Baden-Wurttemberg),今年一月的青年失業率只有三.一%。
巴登.符騰堡州的首府「斯圖加特」(Stuttgart),因為賓士、保時捷等知名車廠都在此設總部而蜚聲國際,是德國的第一大工業城。以一○年為例,人均GDP(國內生產毛額)達到三萬三千歐元(約新台幣一三○萬元),遠勝全國平均的二萬七千多歐元,可說是德國最富有的城市。
這裡,缺乏天然資源,外地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工業城市風貌,到處是工廠與商辦大樓,以及穿著低調、穿梭於街道間的人,這座城市選讀技職教育的比率是全德國最高。
近身觀察》雙軌制學徒在企業學技術 在校學理論
更多人早已在市郊開始一天的工作。距離斯圖加特市區約一小時車程的貝茲(BETZ)公司,二十一歲的凱文(Kevin Zahner)不畏零下三度的低溫,清晨六點半已經守在CNC車床,產出一件件客製化的機械零件,其中大部分將送往貝茲公司的大客戶、鄰近的保時捷工廠中進行組裝。
與工廠內其他員工一樣,深褐色頭髮與瞳孔的凱文也身穿酒紅色制服,但他還不是領全薪的正式員工,而是所謂的「學徒」。只要在工廠內,凱文就必須跟著「師傅」柯安思(Axel Kaltofen)學習,他是一位有超過二十五年工作經驗的機械技師,三十年前也曾是學徒。
其實,凱文還是一位學生,目前就讀Christian-Schmidt技職專校的二年級。每周一到周四,他必須在工廠內跟著師傅學習每一個工作上的實務細節;而每周五則回到學校上課,搞懂工作中的理論架構。
凱文所參加的體系,正是發源於德國、現在全世界都爭相取經的雙軌技職教育(Dual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簡稱VET)。
在德國技職體系中選讀雙軌制,並不特殊。根據BiBB(德國聯邦職業教育與培訓協會)統計,以二○一一年來說,德國的雙軌制學徒人數大約有一四六萬人,約占整體年輕人的六成。
「在德國讀技職學校的資格要求是什麼?幾乎沒有!只要企業願意給你一紙學徒合約,你就能進入雙軌技職教育!」任職於巴登.符騰堡州的文化部、專管技職教育的顧問麥特斯(Hartmut Mattes)說,德國的雙軌制教育可說是發源自巴登.符騰堡州,十八世紀中期就有專為學徒設立的假日學校。
▲德國雙軌制學徒凱文(首圖左)從進公司的第一天,就由師傅科安思(首圖右)帶著實地操作。而凱文也是學生,每周約有一天半回學校學習理論(上圖)。
透視學制》小四即分流 可彈性選擇升學或技職教育
這位現已滿頭白髮的官員驕傲地說,在巴登.符騰堡州,大約有六成四的技職學生曾經進入雙軌制、當過學徒;而那些取得大學入學資格的人,有一半具有技職教育背景。
德國在小學四年級就實施分流,主要依照成績表現,決定孩子中學階段念的是哪一種學校。中學階段主要有三種學校,包括文理中學、實科中學與職業預校,第一種注重學術養成,培養上大學的專才,而後兩者則屬於技職體系。
麥特斯表示,即使是文理中學這種升大學的系統,也有大約一七%的學生會在上大學之前,選擇先繞道技職體系。
凱文就是一例。從小成績優秀的他,一路念文理中學,十九歲從十三年級畢業之後,七五%的同班同學選擇直升大學,但他做了不一樣的選擇。
「或許我未來會去上大學,但絕不是現在!現在我最想要的,就是透過當學徒,為將來的職涯打下扎實的實務基礎!」他口氣堅定地表示。為了解自己的職涯性向,高中畢業後,凱文陸續到機場、賓士車廠等公司實習過;這種實習生和雙軌制的學徒不一樣,實習生是短期且不支薪,而且並不搭配回校進修。
實習完,凱文服完七個月的義務兵役後,決定自闢學徒之路。他到過五、六家公司應徵當學徒,最後貝茲公司錄取了他,並為他申請了與貝茲有合作關係的Christian-Schmidt技職專校。
「雙軌制的學生,必須先具備學徒資格,否則就沒有入學許可!」Christian-Schmidt技職專校校長哈恩(Karl-Heinz Hahn),指著看似複雜的德國教育結構圖,從升學體系那頭比畫了一個大S,再指回自己學校所屬的技職體系。
這個大S形,也象徵著凱文在人生中轉了一個大彎。為了當學徒,凱文以二十歲「高齡」轉入技職體系,大約比同班同學年長了兩歲。「所以,我必須拚一點,把本來要念三年半的書,盡可能濃縮為兩年半!」凱文笑道。
但哈恩卻誇讚凱文做了聰明的選擇,「在德國,直接攻讀大學的路並不會比較節省時間,因為德國企業喜愛聘用有學徒經驗的員工!」目前,在德國的雙軌教育中,大約有三五○種各領域的專業,例如電工技師、烘焙師,或是屠夫都有專業證書。
「有學徒經驗是就業保證!」把凱文視為「接班人」培養的柯安思說,大部分的學徒通過測驗取得學徒認證,原有的公司會樂於繼續聘用一手栽培出來的學徒。
就業保證》技職生薪水不輸大學生 甚至高過一倍
就這樣,柯安思前後共取得包括工具匠師、機械電工與商業行政等三種師傅證照,獲得了訓練學徒的資格;如果他願意,也能夠到職業學校轉任專業類的教師。
「德國雖然分流很早,但我們容許學生隨時轉換軌道,所以,在我們的教育體系中絕對沒有死胡同!」麥特斯表示,特別在巴登.符騰堡州,每一次的畢業都意味著下一階段學習的開端。
德國教育的彈性從柯安思、凱文這對師徒身上得以具體呈現:一開始念技職教育,不代表與大學無緣;一路念普通高中,也不代表就不能轉到技職體系。
場景轉回貝茲公司,我們到訪的那天,只見柯安思有時在工廠內操作機械、有時則在電腦前作業;他自豪地說,因為有三種師傅證照,所以他同時負責公司內許多業務,光是辦公座位就有兩個,貝茲公司多達四分之一的學徒是他帶出來的。
目前凱文向他學的專業是「機械電工」,這是一種混合機械操作與電工領域的新專業,未來凱文可從事其中任一領域的工作。
柯安思自己的大兒子年紀與凱文相仿,現在也在軟體設計公司當學徒,每周五一樣要回學校進修。「愈來愈多德國父母想要孩子念大學,以為這樣可以坐辦公室、賺更多錢,但這不是事實!因為德國和台灣一樣,也面臨大學生太多的情況。」經我們解釋,柯安思初步知道台灣的教育現況,他以薪水行情證明念大學不一定比較好。
「一樣在機械工程領域,如果你是大學畢業生、卻能力一般,一個月頂多三、四千歐元;但一位學有專精的師傅,一個月薪水可能有五、六千歐元行情!」像他這種領有三種證照的老師傅呢?「比六千歐元(約新台幣二十四萬元)更多!」他揚起一朵微笑。
產學合作》企業負擔七成訓練費 培養出所需專才
「特別是技職教育中的雙軌制,可以說是德國製造業的發展後盾,因為只有產學緊密結合的雙軌制,才能培養出業界所需的專才!相對的,產業只能在德國找到人才,也降低產業外移的可能,確保了就業機會!」庫爾勒表示,德國的業界、工會和學校會一起擬定教學綱要,而這由聯邦法律加以規範,每一個參與雙軌制的企業和學校都要採用這套標準。
在這個合作架構之下,產業界往往能夠取得發球權,可以依產業發展趨勢提出教學方向,或是增設專業,連教師都得不斷進修;以巴登.符騰堡州來說,一年就有將近一半的教師正在進行新階段的在職訓練。
那麼,以落實「技職雙軌制」聞名的巴登.符騰堡州,每年花多少預算在技職教育?「答案是二.五%,只有這樣,驚訝吧!」麥特斯咧嘴一笑。他解釋,因為企業負擔了七成的教育訓練成本,政府承擔另外三成,其中州政府只須負擔學校的人事費用,所以預算支出比率很低。目前在巴登.符騰堡州,約有六成企業獲得雙軌教育的資格認證(例如要有足夠、領有執照的訓練師傅),參與該體系的企業,其中八成實際運作雙軌制。
在斯圖加特附近的三大車廠,賓士、保時捷與奧迪,每年各自釋出一百個、最多甚至上千個學徒名額,但申請的人卻至少三倍,磁吸人才的顯著效應。但另一方面,以巴登.符騰堡州目前約有近二十萬位學徒來說,小型、冷門企業會找不到學徒。
「許多國家考察德國技職教育,都說要把這一套移植到自己的國家去,但我只能告訴你『真的很難!』畢竟有哪個國家的企業家像德國一樣,願意出七成的教育費呢?」麥特斯說,這些年巴登.符騰堡州的文化部也到各國去,幫當地政府建立技職體系,例如下一周他又要去中國,參與一個有七萬名學生的交流計畫。
▲德國文化部顧問麥特斯,常受邀參與國際計畫,將德國技職模式複製到海外。
企業遠見》負擔學費不心疼 雇用沒經驗者才是虧大
凱文的老闆貝茲(Tobias Betz),就像大部分的德國企業家,把訓練學徒的費用支出視為必然。
「三十年前,從我父親創立貝茲公司以來,就一直採學徒制,這解決了我們這類中小型企業的人才培訓與銜接需求。」貝茲說,現在公司內的七十名員工,全部都是學徒出身;每年公司會釋出約三個學徒名額,目前有六名在學學徒,包括工廠現場的理工科,與擔任會計人員的商科。
這些學徒,不僅不須交學費,受訓的三年半時間內,每個月還可以拿到六百歐元(約新台幣二萬四千元)的月薪。此時,可能有老闆會問,這不是虧大了嗎?
「你總是要給學徒基本的生活保障,這樣他們才能安心學習!」雖是企業家第二代,但自己也走過學徒之路的貝茲,除了同理心,當然還得在商言商:「你看,如果我雇用完全沒經驗的新人,必須支付正式員工一千六百歐元的薪水,卻什麼都不會,可能因沒興趣還半路跑走,這才叫虧大!」
此外,身兼海爾布隆區的「工具匠師」專業評審委員會主席的貝茲,該區的工具製作一類的學徒,一旦考試認證通過,學徒證書上一定要有貝茲的簽名才算數。他說,因為聯邦政府已經規定各種專業的學習架構,所以不論是在A公司培訓,或在B公司培訓,所得到的受訓品質是一樣的。所以他聘人只認那張學徒證書,「你花錢幫人培訓人才;同樣的,別人也幫你培訓,這很公平!」
待遇優渥
德國尊重專業,企業愛用有學徒經驗的人,有一技之長的技職畢業生,待遇甚至比大學畢業生還好。
工業基石》不求人人念大學 德國經濟才能向前衝
我們到訪Christian-Schmidt技職專校這天,剛好有公司借學校場地進行汽車修理檢定。校長哈恩領著我們前去參觀,一位瀏海後梳、髮型新潮的學生正俯在引擎蓋前做最後檢修。鈴聲響起,他鬆了一口氣跳起做拉弓手勢、大喊一聲「賓果!」
一旁監考的老師羅佩特(Loeprecht)解釋,這位在福特車廠當學徒的巴瑞斯(Baris),在三年半學徒生涯之後,今天闖了六個站,必須在限定時間內,在每個工作站找出埋藏在汽車機電系統中的錯誤,修好之後,還得向扮演客人的老師解釋維修結果。
那天,巴瑞斯接連通過考驗,眼神中閃著「終於出師!」的興奮,連老師都不禁調侃他可以等著拿到學徒證書,下個月去參加專為學徒舉辦的慶祝舞會。
為畢業的學徒舉辦舞會,是德國當地傳統,二十多年前拿到畜產學徒證書的凱文母親安奈特(Annette)至今回想起來,仍覺甜美。但凱文至少還要再等一年,才能品嘗到這豐收的滋味。坐在鄉村風格的家中受訪、也都是學徒出身的安奈特與丈夫安德烈斯(Andreas),一點都不心疼凱文,「我們家還沒有人念大學,本來想說凱文可以去上大學,但他執意要在技職體系練基本功,我們想一想也有道理!」夫妻倆笑道。
那個周五,凱文回到學校上課。坐在有暖氣的教室中,窗外大雪紛飛,但凱文看來有幾分疲累;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前一天早上五點起床,騎著自己修理好的重型機車,與師傅到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城市幫人組裝機械,一直到晚上六點半才回家休息。
這班平均二十歲的學生,在台灣,應該是上大學、參加派對的無憂年紀;但這些德國青年,或因選定未來專業,也或許因工作歷練,他們看來成熟篤定。扮演歐洲經濟火車頭的德國列車往前疾駛,這些學徒是不可或缺的動力。
斯圖加特的大雪覆蓋大地,技職教育「師徒制」的種子,在雪地裡生命力強韌,等著開花結果。春天到了,台灣的技職教育是否能有一番新風景?
經濟龍頭
德國因企業、政府與學校的緊密合作,雙軌制技職教育培養出許多「學用合一」的技職人才,成為經濟列車的最大動力。
▲德國企業愛用有學徒經驗的員工,因此雙軌制的技職生往往一畢業即能就業,前途很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