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百事可樂在印度被指控產品含有農藥殘留,直至去年,事件再度升溫延燒。這個飲料界巨人如何在水汙染嚴重的國度,對抗「毒可樂」的訴訟?
百事公司的執行長努宜(Indra K. Nooyi)說她現在用浴缸放滿水泡澡還會覺得有罪惡感。對一位跨國企業的執行長而言,這番話或許讓人聽來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努宜在一九六○年代成長於印度沿海城市欽奈(Chennai)時,的確沒有多少水可以用。雖然她形容自己的家庭「非常中產階級」,但是他們還是得每天凌晨三到五點起床將家裡的每個容器都裝滿水,因為那是自來水全天惟一供應的時段。兩桶水用來煮飯,努宜和她的姊姊和弟弟也會各分得兩桶水。「你得考慮要不要洗澡。」努宜說:「因為你一整天只有兩桶水可以用。」
努宜離開了欽奈,夢想能夠在美國開創自己的事業。她先就讀於知名的印度管理學院,然後再到耶魯大學進修,最後在一九九四年進入百事公司工作。當她去年被任命為執行長時,印度缺水的問題又再次成為她人生中必須面對的挑戰。
不過這次努宜成了問題的一部分。印度當地居民控告百事公司過度使用當地的地下水。更糟的是百事可樂和可口可樂兩家飲料大廠,都被指控其當地生產的汽水中,使用了含有殘餘農藥的地下水。這個早在二○○三年就首度出現的指控,在努宜上任前兩個月再度浮現。百事可樂在這個消息第一次曝光時,在印度的碳酸飲料銷售額就大幅下跌,去年秋天又再度重挫。抗議人士在街頭砸爛百事的飲料空瓶,印度更有好幾省禁止或限制碳酸飲料的銷售。五十一歲的努宜對此極為憤慨,「如果有人認為百事可樂會在一個國家做這種愚蠢的事情,而危及它的全球品牌形象的話,那麼他一定是瘋了。」
但印度的政治人物和消費者卻極為認真地對待此指控,部分的原因來自於納林(Sunita Narain)這號人物。四十五歲的納林是新德里知名的激進分子,她出生於一個自由鬥士的家庭,家族上一代曾經支持聖雄甘地推動印度在一九四七年獨立。在高中時代,納林主要關心的是環保議題,她曾經發起運動,阻止開發商砍伐新德里的樹林。和努宜不同的是,她的願望不是離開印度,而是保護印度不受過度工業化開發破壞。
她沒有讀過大學,雖然聲稱「非常想要攻讀環保議題相關學位,但是沒有學校提供這樣的課程。」在一九八一年,她愛上極具魅力的激進分子阿格瓦(Anil Agarwal),他當時剛剛創立了科學與環保中心(CSE, Centre for Science & Environment)。納林在二○○二年阿格瓦過世之後,接手成為這個環保團體的領導人。其激進的態度經常吸引媒體注意,並且經常出現於全球重要的環保活動場合上。她認為印度人「正被農藥所毒害」,而CSE所做的測試,則顯示百事可樂是造成這場毒害的罪魁禍首之一。
開發中國家反擊全球化
就某個程度上而言,這是兩位印度女強人的故事,但是百事在印度的這場水戰爭也反映出開發中國家對跨國企業消耗天然資源方式的反擊。外商企業一直以來,都將開發中國家的石油、鑽石和無數其他天然資源銷往富裕國家賺取利潤,不過現在戰局呈現反轉態勢。像納林這樣的激進分子有自己的部落格、電子郵件和其他廉價卻力量強大的工具來傳遞他們的訊息。在此同時,消費者也更注意跨國企業的所作所為,並且可能透過抵制血鑽石或廉價勞工生產球鞋的作法,來表達對其不當行為的抗議。
雖然近來企業開始認真對待社會責任這回事,不過它們卻發現自己更容易受到政治壓力的迫害。近幾個月來,荷蘭皇家殼牌石油(Royal Dutch Shell)就因為暴力攻擊的緣故,減少了在奈及利亞的石油產量。鑽石界巨擘戴比爾斯(De Beers)則被指控造成波札那的布希曼族被迫遷移居留地。嘉吉(Cargill)則在指控其為亞馬遜雨林破壞元凶的壓力下,被迫關閉其位於巴西的大豆加工和運輸工廠。
印度人對百事的敵意,由於水對印度人的特殊意義而愈發強烈。以水沐浴對印度人來說是一項神聖的儀式。另外,對許多人來說,將亡者的骨灰撒在恆河裡才意味著死亡的終結。
不過根據聯合國的資料顯示,印度的水質可說在全球敬陪末座,主要原因包括落後的汙水處理系統、重度使用農藥,和工業汙染等等。過度的抽取和不良管理也使得水資源的供應受到了影響。市政當局從一般民眾身上所收取的水費根本不夠支付供水成本,而大型農場和工業的用水成本又極低,讓它們根本沒有節省的理由。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將稀少的水資源用來加工製成飲料奢侈品的外商企業,自然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努宜了解到水的問題在她的家鄉有多敏感,不過她也指出軟性飲料和瓶裝水只占印度工業用水量的○.○四%都不到。「我們之所以動輒得咎,不是因為我們使用的水,而是因為我們所代表的一切。」她說道。她指出百事這家市值三百五十億美元的企業,在印度其實投注了非常多的心力,不但幫助村民掘井、儲存雨水,甚至還幫助當地農民種植稻米和番茄。她非常了解當地民眾的態度非常重要。「我們不希望民眾認為企業將上天賜與的天然資源利用殆盡,進而影響了當地人的生計。」
水汙染拿「毒可樂」開刀
在百事公司的主管希斯(Abhiram Seth)於二○○三年二月拜訪納林之後,百事在印度的水問題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五十五歲原籍印度的希斯風趣幽默,長袖善舞,因此在百事負責處理在印度複雜的法規和政治相關問題。身為百事的出口與外部事務執行總監,他也負責管理協助改善公司形象的農業輔導計畫。希斯在CSE剛測試完印度前十名瓶裝水品牌含農藥的問題,並且督促政府嚴加管理之後,造訪了納林位於新德里的辦公室。
這個議題非常令人矚目,因為印度政府剛剛公布了牛奶、稻米和其他民生用品的農藥含量水準,使得民眾開始擔心飲用水當中可能含有的有毒物質。印度人在飲用和農業用水方面非常仰賴地下水,自一九六五年以來,在全國各地鑽了將近兩千一百萬口井。希斯之所以造訪納林的緣故,他表示是為了「了解相關資訊,看看我們是否能夠一同合作解決這些問題。」
納林的說法則不同。她聲稱希斯脅迫她,並且「在我面前大放厥詞談論民族主義之類的言語……,他根本是想要試圖讓我退卻。」百事旗下的Aquafina品牌在印度的瓶裝水水質評鑑上名列前茅,讓她對希斯的這項舉動感到懷疑。納林懷疑百事是不希望水質檢測的標準變得更加嚴格,因為此舉可能使得百事生產碳酸飲料時使用的水質必須經過更嚴格的處理。在合理的懷疑之下,她想到:「那為何不檢查看看它們的碳酸飲料呢?」
在接下來的六個月當中,納林要CSE的科學家隨機測試十二個主要軟性飲料的品牌,包括健怡百事和可口可樂等知名國際品牌,和其他受歡迎的當地品牌如Miranda和Thums Up。「在我們這麼做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這些牌子也是屬於百事可樂或可口可樂旗下所擁有。」她表示。不過當時該組織的年度預算不到一百萬美元(去年成長到一百二十萬美元),納林知道必須要緊咬住惡名昭彰的大企業,才能夠達到宣傳的效果。「檢視汽水飲料讓社會大眾真正注意到農藥的問題。」她表示。
CSE在這些飲料當中發現了微量的農藥殘留,包括靈丹(lindane)、DDT、馬拉松(malathion)和陶斯松(chlorpyrifos)等種類。雖然其殘留量遠比CSE在牛奶產品當中發現的含量要低,不過仍舊超過嚴格的歐洲經濟體水質標準。百事的產品在測試當中比標準高出三十六倍,可口可樂則為三十倍。二○○三年八月五日,納林在新德里召開了一場記者會,宣稱印度生產的軟性飲料「不適合人類飲用」,而且長期可能導致癌症和新生兒生理缺陷等問題。
跨國企業成為眾矢之的
百事的主管對這項指控感到大為震驚,且忿忿不平。「他們測試的比率是以十億分之幾為單位。」希斯表示:「這相當於在三百二十年之間只測試一秒的時間。」百事的印度團隊立刻聯絡上了當時的總裁暨財務長努宜,和百事公司國際部門的執行長懷特(Michael White)。「我們非常認真看待這件事情。」懷特表示:「不過我們也知道我們的產品是百分之百安全的。」百事公司難得地和可口可樂於新德里召開了一場聯合記者會,提供反駁CSE分析的數據資料,並且表示它們在全球各地都遵循同樣嚴格的品質標準。
不過就連納林也承認汽水當中的農藥殘留物含量,的確比其他大多數印度民眾可容忍的食品當中的含量遠低得多。不過她也辯稱說,水果、蔬菜和牛奶提供人體重要的養分,但是碳酸飲料卻只有害無益。至於自來水的問題,她表示大部分的印度人只能照單全收,沒有選擇。除此之外,納林還表示跨國企業是「水資源的使用大戶,……我們希望民眾能夠注意它們所造成的衝擊。」
而納林也成功地做到這點。孟買和加爾各答的抗議民眾破壞百事可樂和可口可樂的廣告看板,並且焚燒畫著汽水瓶的標語牌。有些省分限制或甚至禁止汽水飲料的銷售。在CSE的電子郵件攻勢推波助瀾之下,全球各地的媒體記者和部落客也紛紛開始關注這個議題,讓汽水製造商在被嚴厲批評為造成肥胖主因的同時,更受到一波全球消費者落井下石地反應衝擊。
努宜表示印度人對水質和外商企業的敏感程度讓百事成了眾矢之的。不過她也承認百事的行銷策略也讓問題變本加厲。百事之前並沒有大力宣傳公司協助改善水質和作物的努力,反而在全國各地大打印度名人代言、以品牌商標的紅白藍三色為主題的產品廣告。「民眾看到我們積極圖利的一面,再加上我們的確是一家美國企業,讓他們不會去注意其他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她表示。
努宜也體認到許多印度人對周圍環境快速變遷的焦慮,尤其是大型外資企業所帶來的變化。她表示:「家長很擔心他們的孩子,因為孩子們喝的東西是他們之前沒喝過的,而現在他們有理由去阻止孩子們這麼做。可樂裡面有農藥。沒有人會去追問那些是什麼農藥?也不會管其實他們喝的茶或咖啡裡頭含有比汽水多幾千倍的農藥殘留物。」
遊說與斡旋升高對立情緒
百事可樂和農藥扯上關係,已足以嚇走像廣告業主管辛哈(Manish Sinha)這樣的高教育水準消費者。他之前幾乎每天都會喝可樂,甚至幾年前在智威湯遜(JWT)廣告公司工作時,還曾做過百事可樂的廣告,「我當時對百事可樂還滿熱中的。」他說。而且在印度,這類的飲料很便宜,一瓶只要一毛二到一毛五美元,不過CSE的研究卻讓他心生恐懼。他現在不但會過濾家中的飲用水,還會將水燒開以殺死病原體。他也經歷過缺水的成長歲月,每天只有二十五公升的瓶裝水可以用,也看過許多人努力攢錢只為了購買日常用水。辛哈同意努宜認為印度民眾傾向拿跨國企業開刀的說法,不過他認為汽水製造商在解決印度人的缺水問題上,也做得不夠多,「我已經不再信任這些可樂廠商了。」
二○○三年第一次汽水檢驗報告後的紛紛擾擾,也讓納林無法安心。印度政府的態度則是在駁回CSE的研究結果,和支持它們對碳酸飲料設定更嚴格的檢驗標準之間搖擺不定。百事公司的主管在接下來的兩年之間,和納林不定期召開會議,試圖幫助印度標準檢驗局建立碳酸飲料之農藥、咖啡因,甚至是酸鹼度的測試準則。去年三月正當準則即將獲得正式批准之際,納林表示一家可樂公司的主管(她已經不記得是哪一家)來找她,帶著一封印度醫療與家庭福利部部長寫給另一位政府官員的信函。信中部長表示由於還有進一步的研究正在進行當中,因此這套新標準應該要延後批准的時程。
納林對此企業干預政治的作法大發雷霆。「這封信很明顯是為可樂公司所寫的。」她表示,「它們竭盡所能要讓政府封殺這套標準。」百事公司的主管則駁斥這樣的說法荒謬不實。納林則以她最為有力的武器回應出擊:另一份於二○○六年八月所公布的全國性調查研究。這一次,百事可樂的農藥殘留量比未經採用的政府標準高出了三十倍,可口可樂則是二十七倍。印度南部喀瑞拉省(Kerala)禁止所有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產品在其境內的生產與銷售活動,其他省分則停止軟性飲料在學校和醫院內的銷售。「每家媒體都報導了這則新聞,尤其是各家電視台。」希斯嘆息地表示。抗議聲浪再次高漲,有些示威遊行人士甚至把可樂倒進驢子的嘴裡,表示這種飲料根本不適合給人喝。銷售業績再次由於納林成功掌握印度消費者對外資企業(尤其是那些被視為占消費者便宜的企業)之矛盾態度而一落千丈。
掘井、節水修補品牌形象
就連曾經受惠於百事公司的當地民眾如今也產生了矛盾的情緒。在喀瑞拉省的楚利馬達村(Chullimada),百事公司之前才斥資建造了一口井,以及將井水運送到約五十個家庭的管線。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小村落裡,許多村民都靠著打零工為生,但是當地人在去年十月卻計畫針對百事位於附近的一家工廠展開反百事的遊行示威活動。他們似乎忘了在百事的努力之下,這些家庭現在不用再像過去一樣,得走三個小時的路才能夠取得日常所需的用水。
但是做好事可能也刺激了新的需求。當百事的經理人最近造訪該地的時候,一開始當地婦女送上了歡迎的花環,不過接下來就進入正題:一名婦女抱怨當地政府不願意支付汲水的額外電力成本。因此,汲水幫浦一天只能運轉一次,讓居民又得努力儲水。因此她希望百事能夠支付額外的電力成本。百事在印度的企業公關總監,同時也是喀瑞拉省出身的琪申(Annie Kishen)微笑傾聽,並且不時附和。不過在離開之後,她承認百事並沒有高度意願要替村民支付這筆電費帳單。
在附近的另一個村落迦納施普朗(Ganeshpuram)內,百事也在去年替村民挖了一口井,不過卻浮現出不同的抱怨。村內一百二十五戶人家當中,大約有三分之一在住屋附近沒有水龍頭,琪申在傾聽一位年長的村民抱怨時眉頭緊蹙。村落當中所有的婦女過去每天都要花兩個小時的時間取水。現在則是有的人有水,有的人沒水。當地婦女堅稱百事需要做的,就是把水帶到村內的每一個家庭。看來有些困窘的琪申之後解釋說在喀瑞拉省,「這裡的人總是有話直說。」
在納林於八月爆料農藥殘留的問題之後,百事選擇對她視而不見,並且直接和印度的媒體溝通。百事和媒體高層會面,在記者會當中提出本身的數據資料,並且播送電視廣告,廣告中還有當時擔任百事印度總裁的巴克西(Rajeef Bakshi)走過新穎實驗室的畫面。
百事也加緊腳步,減少其工廠當中的用水量,其中廠長辛格拉(Ashwini Singla)更是把這件事情當作當務之急來進行。他所負責管理的裝瓶廠位於新德里附近的帕尼拔市(Panipat),已經將每箱兩打八盎斯瓶裝飲料的用水量從二○○五年初的平均三十五公升,減少到八點六公升。工廠的勞工自己編組,採用日式管理的經營改善法來減少廢水量,他們還在工廠裡設立漫畫看板,提醒所有人相關注意事項。「我們去年總共累積了一千兩百件改善事項。」辛格拉驕傲地表示。
印裔女執行長滅火收效
在替村民掘井、改善工廠流程,和對當地政府的遊說過程中,努宜在去年十月接下了百事公司執行長的職位。她上任後的首要之務,就是在去年十二月前往印度,宣導百事在改善水質和環境方面的努力,以及談到自己在印度成長的美好回憶。她的演說主題之一就是:「這是一家有靈魂的公司。」
印度平面和電子媒體大幅報導努宜的印度之旅,並且都給她相當高的評價。百事旗下碳酸飲料的銷售量開始止跌回升,雖然相較於中國二○○六年高達兩位數的成長,百事在印度的成績僅能持平。這個農藥問題最糟的時期似乎已經過去,不過在政府還沒有確定汙染標準之前,不確定的隱憂依舊存在。
在此同時,納林對百事的撻伐也有大幅和緩之勢,雖然在印度,百事可樂的成分並沒有任何改變。她態度的轉變有部分是受到努宜的升職影響。「我想一位印度女性能夠做到這麼重要的職位是很難能可貴的事情。」納林表示。百事公司的管理高層「似乎也開始認真對待水質的問題。」不過她拒絕了與努宜會面的邀約,並且強調百事的改變不見得是真心的改變,而是外界持續壓力之下不得不採取的行動。「美國人已經忘記民主體制是怎麼一回事了。」她批評道。
回顧整個事件,努宜表示這一回之所以沒有完全控制好局面,有部分是她自己的責任。「我應該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三年前就回印度去把事情一次講清楚。這些產品是全世界最安全無虞的產品,就是這麼簡單。而且妳的測試結果是錯的。」
然而,她也了解百事要做的,絕對不只是節省用水這麼簡單而已。「我們也必須努力投注心力,教導當地民眾如何提升農耕產能,收集水源,然後和產業一同努力翻新工廠設備,並且做好回收工作。」只要百事仍然存在於印度這樣的飲料市場一天,它就會提醒潛在的消費者水資源的供給正在逐漸減少當中。(By Diane Br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