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建築世界,七歲喪父,學了幾年建築,最後卻喜歡把「房子」蓋到人的嘴巴。絕少在媒體曝光的張丙煌,是年產一百七十萬顆假牙的世界假牙大王。現在他蟄居一海之隔的廣東珠海,他正以猛爆性擴張的速度,要一統十三億人口的牙齒。
推動這場從「天」到「秒」產業革命的人,卻極少在媒體上曝光,他行事低調,在義齒鑄造上已經默默耕耘了二十多年。他一手打造「世界最快、產量最大的假牙工廠」,被業界稱為「世界假牙大王」。他,是今年四十五歲、來自台灣的張丙煌。
年鑄假牙一百七十萬顆
半夜三點,坐落在廣東省珠海市南屏工業園區的「維登國際義齒研發製造有限公司」依舊燈火通明。二千名工人三班制輪流上班,一天二十四小時維持生產線不斷滾動,除了春節十天停工外,一年三百五十五天可以生產一百七十餘萬顆假牙。
這個產量是傳統家庭生產工廠所無法想像的,維登的客戶遍布歐、美、澳洲等高價市場,每年為他創造人民幣六億元的淨利。旺旺醫院執行長鄭文憲誇張地形容說:「張丙煌統一了全世界的牙齒!」
走進維登廠區,外表是高科技公司慣用的玻璃帷幕大樓,左方的空地上,綠草如茵,是一座符合國際標準洞的高爾夫球場,幾株特地由湖南移植而來的老香樟樹,在晨風裡搖曳生姿。
張丙煌銀彈充足,他做任何投資,從不借貸,完全沒有融資壓力。眼前這四萬平方公尺的土地,他眉頭不皺一下,就一口氣就買斷七十年使用權,並斥資人民幣二億元精心打造。
走進挑高十米的一樓大理石大廳,正中竟大剌剌地停著他的黑色寶馬新大七轎車,好奢侈的空間使用。
和張丙煌認識二十多年的台北市牙齒師公會理事長葛建埔說:「他十分低調,不愛公開露面,朋友不多,有的都是深交的朋友。」低調歸低調,但在這裡,他就是國王,霸氣是有的。
張丙煌出身台中東勢,祖父是水庫建築師,大甲溪沿岸的水壩、德基水庫,都有他祖父參與建造的痕跡。張丙煌七歲時,父親驟逝,他靠祖父一手拉拔長大,祖父對他要求很高,希望他繼承家業。
由於年輕叛逆,張丙煌東海建築系畢業後,不顧祖父反對,便一頭栽進口腔裡最堅硬的建築物——牙齒裡。「我從小喜歡藝術,但是這一顆顆小小牙齒很吸引我,它要靠手,要靠對美的感受。」
學建築 卻在人嘴裡蓋房子
他不蓋房子,卻把一顆顆的「房子」蓋到人嘴巴裡。他的成功,不僅是一則典型的台商發跡傳奇,也是「創造性破壞」的徹底實踐者。
一般人的印象裡,假牙製造都是師傅帶徒弟,以家庭手工業的方式進行,這種「鐵杵磨成繡花針」的做法,是業界行之有年牢不可破的普遍模式。
「假牙本來就是個性化產品,一千位師傅做出來的牙齒,就有一千個樣子。」張丙煌二十多歲投入假牙製造後,就對這種「個性化」的習氣,深深地不以為然。
後來他成立一家小公司,發現假牙這行全靠雙手吃飯,年紀大了,眼會花,手會抖,一年做不了幾顆牙;瑞士、德國及日本很多世界級假牙大師,也難有恆久的成就。而一般牙醫生也只認識師傅,花五年培養的師傅,在技術成熟後,往往出去開業,家庭式的小公司業績便會立刻往下掉。
難道義齒製造都逃不開這個宿命的窠臼嗎?張丙煌看到這個產業的格局限制,一九八五年,他便將公司收掉,即使當時他每月仍有三、四十萬元淨利報酬,但他認為,「這一行沒有前景,很難永續經營。」
他到德國等地考察觀摩,發現德國技師可以把假牙的製作流程,包括齒模、包埋、打釘、切割石膏、蠟形、鑄造、燒瓷……都定下標準工序。雖然德國師傅仍然一人獨自完成所有手續,但這種分工精細度,卻徹頭徹尾地改變了張丙煌的想法。
他眼睛一亮說:「我看到德國人拆分工作流程的精華,又燃起希望。」他看到當時台灣興盛的電子業,思考假牙為什麼不能也同樣做到一貫化生產?為什麼不把這十幾個手續,串連成為一條滾動的生產鏈,每個環節訓練好幾十人同時生產?
一九八七年,他以十五萬台幣正式成立維登(VEDEN)義齒製造公司,引進德國全套技術設備及管理系統,開始運用生產線方式生產。張丙煌不讓師傅跑醫院,反而要醫生自己登門造訪,他自豪的說:「只要我東西夠好,你就非得自己來找我。你不必認我師傅,你只要認我公司就好。」
維登逐步淡化人為的色彩,讓每顆牙齒成為品牌之下的專業產品。久而久之,牙醫師都知道維登的產品有一定的品質,而且維登還打入當時很刁的台大等公立醫院,九○年初,維登已是同業中的佼佼者。張丙煌說:「在台灣我最重要的是建立VEDEN『品牌』。」
但建立品牌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眼光落定在崛起的大陸。一九九六年,張丙煌認為時機成熟,打開地圖,拿尺量了量,發現台灣和剛通航的澳門距離很近,而和澳門最近的地方就是珠海。
坐在偌大的辦公室裡,張丙煌快速地回味著他的歷程,他強調說:「從我入行,就一直覺得這一行業可以做很大,之前,我都是在台灣操兵,然後累積所有的經驗,就為了來大陸打這一仗。」
他的聲音迴盪在這間以大理石、玻璃鋪設的董事長辦公室裡,「我不想分心,不想蠟燭兩頭燒,把台灣的事業全部關掉。」
破釜沉舟 挑戰自己底線
他以壯士斷腕、破釜沉舟的心情,帶著三百萬台幣,領著菲律賓、台灣五十位技工,來到珠海,先在荒僻的鄉下破舊工廠從零開始打拚。他咬著牙說:「斬斷台灣命根,逼得我在這裡必須馬上成長,我完全沒有試運轉的本錢,只能一步到位。我沒得選擇,只能在這裡搏一下。」
他當時住在工廠五樓的小宿舍,房門一開,眼睛就盯著生產線,一天只睡三、四小時,過著幾近自囚的生活,張丙煌那時惟一下樓的時候,就是回台灣上飛機的時候。「我生活很困苦,歸零,把自己囚禁起來才有爆發力!」
以前,張丙煌住台北郊區獨棟別墅、開賓士六百轎車,但在這非常時刻,他擺脫安逸,把自己到逼到死角,好測試自己有什麼通天的能耐。
他習於這種前無活路,但退一步即無死所的極限狀態,甚至有點享受這種感覺。「我從小跟祖父在工地,水壩那麼高,我還是捉著ㄇ字鐵,一直往上爬,有一次爬著忽然往下一看,差一點要閃下來。」他不斷加深自己的恐懼意識,直到把膽量練大。
到珠海之後,張丙煌就像絕了一切後路一樣的和時間競賽,他加重語氣說:「我從踏進珠海這塊土地四十天,就開始生產。」
張丙煌濃眉大眼,有深深的雙眼皮,情緒很容易透過眼神顯露出來。他略微激動地說:「你要成功,在某方面你要讓自己沒有後援,就像站在懸崖上,你是往下跳,還是往前衝看看,你只有兩條路。」
他有些百感交集,「我七歲就沒有父親了,當然對我人生有一些啟示,每個人都想成功嘛,但至少我個性就比別人強一點。」
賣假牙 從來不須業務員
初來大陸,台灣的同業便中傷他「大陸生產都是次貨」。但事後客戶發現維登的品質不僅沒有下降,速度反而還加快。而且拜品牌成功塑造之賜,不管張丙煌在哪生產,醫生只認維登的產品,訂單又開始回流。直到今天,維登仍沒有業務員,所有生意全都自己上門。
跟隨他多年的經理周凱國說:「董事長剛來時吃很多苦,他親自下生產線,即使現在難度高的、高科技的東西,他自己仍然親自指導。」
三、四年前,張丙煌買下南屏這塊四萬坪土地,興建新廠,更新設備,同時利用第一批老技師,成功在大陸複製出千餘名員工,壯大生產規模,每個人專精一道牙齒的工法,形成一群龐大的螞蟻雄兵。
採訪這天,因貴賓來訪,記者得以見識平常不對外開放的生產線。獨棟的工廠大樓,每層面積有四千多平方公尺,工廠生產車間的布局(lay out)也完全仿效電子高科技工廠。每一張工作車台都是由德國原裝進口,可以像吃鐵板燒一樣,把塵煙吸走,整個廠間就像一座乾淨的電子廠。
每顆在製造中的牙齒,按訂單時間區分為藍色、綠、黃等三種塑膠盒,一眼即可辨識。光亮地板上,一眼望盡,絕對沒有多餘的雜物,裡面作業的員工一律穿著有如醫護人員的白色工作服。工廠最忙碌的時間不是白天,而是晚上,因為歐美大量訂單瞬間湧入。訂單一來,不必等隔天,馬上就可以動工。
每個人的牙齒都是獨特的,如何做到快速量產?維登由去年六月開始,投資千萬人民幣,請台灣老牌系統業者資通電腦,開發牙齒製程所需的MES (Manufacturing Execution System,製造執行系統)。
資通產品經理李福寬說,「這個系統主要運用在高科技的IC(積體電路)、LCD(薄膜電晶體液晶顯示器)產業,維登是全世界惟一一家用於假牙製造的工廠。它和ERP(企業資源規畫系統)不同,強調產品從投料到完成的中間製程。」
維登將人類的三十二顆牙,按照扇形切割,每顆牙齒的訂單都有專屬條碼,像農作物的生產履歷表一樣,隨著產品在每個工作站,隨時可以更新條碼資訊。只要牙醫師快遞過來的齒模,沒有失準,維登配合訂單的需求,用哪些材質、多少貴重金屬,就可以完全客製化,而且全成品輸出,牙醫師只要負責裝上即可。
牙齒師葛建埔也覺得不可思議地說:「有了這套系統,遠在美國或澳洲的牙醫生,可以在網頁上,決定病患牙齒的顏色、大小、特徵,甚至為求逼真的斑點等。」
而且任何一顆牙齒,在任何一道製造程序,都被詳細記錄下來,客戶只要上網瀏覽,便可以知道訂製的牙齒做到什麼程度,生產端和銷售端零時差的結合,會讓客戶覺得好像在自己工廠做的一樣。
野心大 年業績成長兩倍
這種高科技的假牙製造方法,早已遠遠地超越家庭式工廠。張丙煌滿意地說:「客戶可以看到牙齒做到的程度,才可以睡得了好覺。」
張丙煌的野心很大,「我來大陸一年至少要成長二○○%,我的生產線延伸到多長,我的客戶就有多長。」
維登外包(outsourcing)的報價比其他業者高出五○%,是同業間最高的。「如果在同一個水平一起競爭,就有很多競爭對手,只好削價競爭。拉高級距,我就沒有對手。」他得意地笑出來。
成立十八年的維登,已發展成三大核心,台北是統籌中心,珠海廠負責生產製造,香港是物流中心,形成一個鐵三角。本著製造的核心優勢,張丙煌正思考維登的下一步。
正當中國的GDP每年以接近一○%的速度成長,富裕起來的中國內地,勢必帶動牙齒相關產業的發展。
上下游整合 當牙醫界鴻海
張丙煌在珠海市吉大景山路五星級飯店旁,才剛用人民幣一千萬元買下一間占地千坪的豪華樓面,預計年底裝修成以「維登」為名的牙科旗艦店。明年初,打算先複製三、四十家,由二線城市開始,慢慢向一線大城挺進。
同時,張丙煌正在裝修原本發跡的舊廠,以為日後接大陸國內訂單時準備;他也和十幾家學校合作,將分別成立技工學校、牙科專業護士學校、牙醫師繼續培訓中心,為連鎖牙科籌備人材。
張丙煌說:「三管齊下,養好部隊,我才可以大量複製我的牙科診所。」從募兵、操兵、發展營運模式、教學法到大量複製,張丙煌想進一步將維登改造成整合上中下游的生產製造消費一貫統吃的「鴻海式」牙科王國。
現在美國不少創投公司已經準備五千萬美元,等著他說「YES!」但張丙煌可不急,現在他真正關心的是,維登將來勢必要從幕後走到幕前,面對第一線消費者。
對張丙煌而言,這是一項全新的挑戰。過去,他統一歐美人的牙齒,未來五到十年,他將以侵略性擴張的速度,統一十三億人口的牙齒。
不只賺錢 更要獨一無二
他點了支菸,小心避開鏡頭吸了幾口,撚熄之後,說:「人的野心有幾種,一種是挑戰自己;另一種是要賺很多錢,如果要賺很多錢,維登不會是今天的格調,我主要目的是挑戰自己。
做別人完全沒有辦法拷貝的事業,是我最大的樂趣。」
他的眼神炯炯如火,彷彿眼前是遼闊如海的平原,他的心能馳騁多遠,那便是他的新的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