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問題由不同級別的單位處理
多數思考過外部性問題的經濟學家,似乎都支持政府採用聯邦制。在這種制度下,聯邦、地方和地區機構共享權力。儘管一般來說,人們認為聯邦制有時候是為了維護地方政治權力,但經濟學家關心的是聯邦制涉及的外部性或外溢效應。
路燈和警察服務可以帶來外部收益,火災、噪音和垃圾則會帶來外部成本,但這些外部收益和成本很少超出地方層級,因此應該歸屬地方行政單位管理。某些社區可能更在意路燈和警察服務,某些社區更希望減少噪音和垃圾。公民對公共財有不同的偏好,通常希望生活在與自己偏好相似的社區中。因此,相較於中央政府為所有社區提供統一的服務,人們對地方法規的滿意度會更高 。
儘管地方政府提供警察服務,但像水質管理這類共享利益廣泛的服務,應該由州政府或地區政府提供;至於國防、太空探索和癌症研究的服務,則應由聯邦政府提供 。與水質管理不同,國防、太空探索和癌症研究等公共財提供的好處超過單一地區的範圍,但每個州或地區在決定是否投資時,只會考慮其居民能享受的好處。這些計畫在地方層級的收益通常小於成本,到了聯邦層級卻會變得划算,因此如果沒有聯邦政府的參與,這些公共財不太可能獲取足夠的資金。
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中央政府應該負責所得再分配的福利政策,但理由並非出於外部性,而是經濟動機。某些經濟學家指出,人們比較喜歡將資源分給鄰居而非陌生人,且每個人對理想的再分配程度,會因州和地方而有所不同。因此,三個級別的政府在所得再分配計畫中各自有其角色 。但大多數經濟學家強調,州政府或地方政府的任何實質性再分配政策,都會導致一些富人搬走(以避免高稅收),以及一些窮人選擇性的遷入(以享受更好的社會福利)。為了避免當地人均所得下降,州政府和地方政府會傾向制定較不慷慨的福利計畫,以抵銷民眾遷移的經濟動機 。這種以經濟動機為論據的敘事,在許多心胸開闊的自由派城市引起共鳴。這些城市居民不滿市政府處理無家可歸者的方式,眾多新聞標題說明了這個問題:
「無家可歸者表示,蓬勃發展的城市剝奪了他們睡眠、
乞討,甚至是坐下的權利 。」「舊金山對無家可歸者的態度強硬 。」「隨著街友數量增加,這個城市對無家可歸者越來越嚴厲 。」「城市如何繼續成為加州天堂:逮捕無家可歸者 。」「被激怒的城市採取行動約束或驅逐無家可歸者 。」「滾!:美國如何轉移無家可歸者 。」
福利政策另一面的問題是富人選擇搬走,而西雅圖的近況證明了此一效應。市議會通過新法案,針對大企業每位員工徵收 275美元的人頭稅,並將稅金收入用於補助街友。亞馬遜是西雅圖最大的企業雇主,創始人兼董事長傑夫.貝佐斯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淨資產約為 1,900億美元。通過增稅法案之後,亞馬遜立即暫停總部附近的一項高樓建案,並暗示政府如果不取消稅收,他們將採取其他行動。市政府於是選擇妥協。媒體報導的標題是:「亞馬遜瓦解了原本可以幫助無家可歸者的小額稅收 。」
在其他時候,民眾居住遷徙的流動性可以增進經濟效率,但在所得再分配層面上卻適得其反。因此,再分配必須由國家層面著手,才能免受經濟動機的影響,否則人們將會藉由越過國界,來增加自己的福利或減少稅收負擔。
這類權利分配方案很複雜,因為幾乎所有政府服務的好處都會外溢到城市或州的邊界之外。警察服務的大部分好處可能由當地納稅居民享受,但如果一個城市抓到小偷,其他城市也可能會跟著受益;如果城市的嚴格治安迫使小偷搬家,就可能對其他地方造成外部成本。南達科他州為了報復加州拒絕引渡一名被通緝的男子,允許 93名被控偽造、入室竊盜和偷竊的人在不遭受起訴的狀態下搬到加州—這無疑會對加州人造成損害 。除了這些實質的外部性,有些人因聽聞外地的野蠻犯罪而倍感壓力,甚至願意付出代價以減少此類犯罪的數量。
若此類管轄權外溢效應微小,經濟學家則建議忽略。因為涉及 2、3個司法管轄區的問題,只要城市間自願訂定消防和交通協議,往往就足以解決問題。但是外溢效應龐大而影響到許多司法管轄區,那麼聯邦政府或州政府的配套撥款計畫將有助於提高效率,並依舊保有地方服務的好處。經濟學家通常建議州政府或聯邦政府,根據其下級政府對其他司法管轄區提供的服務價值,補貼其產生的利益。反過來說,如果一個城市享受了垃圾處理廠 70%的收益,市政當局就應該負擔 70%的成本 。
一項政策是否存在顯著的外部性,往往難以明確定義;一項服務的益處是否外溢到邊界城市和州,也常令經濟學家爭論不休。儘管如此,運用外部性概念,依舊可以幫助不同級別的政府劃分職權與責任。舉例來說,哪個級別的政府應該管制環境汙染?根據外部性分析顯示,這必須取決於汙染的類型。州政府或地方政府很難制定應對酸雨的措施,因為酸雨具有跨越州界的龐大外溢效應;但大多數的噪音汙染具有強烈的地方性,而聯邦政府在 1970年代對噪音汙染的干預就很不合理 。
即使只是大概瞭解美國政治的人,也會注意到共和黨人通常想要一個規模較小的聯邦政府,民主黨人則想要更大的政府。利用經濟學家的外部性概念,可以輕易看穿雙方論點中的薄弱之處。
史考特.普魯特( Scott Pruitt)是川普任內的第一任環保署長。他表示,希望國會停止風能和太陽能的稅收減免。正如第 4章的建議,我認為多數經濟學家會同意普魯特的觀點,表示應該取消對第一代綠色能源的生產補貼(經濟學家也會大力支持停止對化石燃料的稅收補貼。近 10年內補貼總額高達 410億美元 );然而經濟學家可能會支持創新的綠能計畫,讓新一代的技術效率更高,成本更低 。
除了第 4章討論過的缺點,經濟學家也希望透過外部性觀點進一步提醒人們。舉例來說,風力發電不會給予大眾外部利益,事實上它還會產生外部成本:用於捕獲風力的巨大葉片醜化了海岸風景,並殺死鳥類。事實上,我們想要的不是更多風電,而是減少會產生汙染的石化燃料發電;就像我們想要的不是州際鐵路旅行,而是減少汙染排放。要實現這個目標,有許多手段並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政府力量。舉例來說,我們可以更常使用 GPS,從而減少開車轉錯彎的次數,並同時減少開車外出的頻率。
普魯特主掌環保署的最大問題在於,他似乎無意強迫汙染產業進行清理。他有時會建議風能、太陽能、煤炭和石油在市場上公平競爭。但唯有政府停止補貼煤炭和石油,並且規定汙染產業為其外部成本買單,才可能形成真正的公平競爭。
普魯特還表示,他奉行的行政原則是聯邦制:「我們將再次把焦點放到全國各州。我相信奧克拉荷馬州、德州、印第安納州、俄亥俄州的居民都關心自己呼吸的空氣、自己喝的水。我們將成為各州居民的夥伴而非對手 。」普魯特表示,他同意本書前面提到的那些化工產業廣告詞,但他希望聯邦政
府尊重的是各州而非私人企業。美國各州的民眾想要乾淨的水和空氣,所以聯邦政府應該讓各州有更大的權力制定環境標準。然而,被普魯特點名的這些州,卻是許多汙染產業的所在地,因此環境清理成本在州政府政策中的權重將更為顯著。
小布希政府希望與各州環保局合作更多管制與干預的政策,然而當時汙染嚴重的俄亥俄州依舊維持「自願制」的清理政策。這項政策顯然沒有奏效。一項研究顯示 ,接受調查的俄亥俄州工廠和煉油廠中, 72%違反《淨水法案》、 33%違反《空氣清潔法案》,因為美國環保局並沒有認真執行法案中的「友鄰條款 」。
拋開汙染問題不談,經濟學家還認為,共和黨普遍希望由州政府和地方政府進行預算分配,而非交給聯邦政府。然而如前文論證,從消費者的角度來看,除非聯邦政府深入參與,否則所得再分配計畫難以獲得充足的預算。
保守派和共和黨往往希望聯邦政府將權力下放到州和地方,但這麼做難以解決汙染和其他問題造成的大量外部成本。另一方面,自由派和民主黨看到了聯邦政府的力量,因此希望高層出面干預所有問題,卻很少考量外部性外溢的範圍。
雷根總統在 1986年提出的預算縮減案造成軒然大波,正是說明這個現象的最佳例證。當時美國政府赤字很高,部分原因是雷根決定大規模減稅,並大幅縮減許多政府專案的預算以減少赤字。預算縮減案中,某些政策令經濟學家難以苟同。舉例來說,雷根提議聯邦政府縮減對各州的醫療補助計畫,而醫療補助主要的受益對象是低收入公民。由於補助計畫牽涉到所得再分配,經濟學家認為聯邦政府應該提供大部分(甚至全部)的資金。不過這項預算案也有一些恰當的措施,如減少聯邦政府本來就不應該負擔的責任。舉例來說,雷根希望在 3年內徹底取消聯邦所得分享計畫,因為此計畫,聯邦已向州政府和地方政府提供 740億美元的多用途財政援助 」。《紐約時報》指出:「這些錢經常被地方政府用於學校、警察、公共衛生基本服務。」經濟學家則指出:這些服務幾乎無法對當地居民以外的人產生好處,聯邦政府並不應該參與其中。
這樣分割政府責任,激怒了許多民主黨政治人物和知名的自由派專欄作家,紐約州州長馬里奧.庫莫( Mario Cuomo)就表示:「這等於是告訴州政府和地方政府,聯邦救生艇上沒有多餘的空間!」庫莫隨後反諷地質問,「紐澤西州的居民應該花錢補貼愛荷華州的農民嗎?為什麼愛荷華州要出錢補助紐澤西州的大眾運輸 ?」
《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瑪麗.麥格里( Mary McGrory)也有同樣的思維:
我們的基本假設是各地區有不同的需求,如密西西比州需要防洪、加州需要水、東部各州需要警察、西部各州需要護林員、北方需要掃雪機、南方需要燃煙器。雖然所有人都會抱怨,但大部分的需求依然能夠得到滿足。我們是一個大國,所有需求最終可以在內部自我平衡 。
經濟學家會說,沒有人應該補貼愛荷華州的農民,當然也不該補貼新澤西州的居民。燃煙器是一種放置在果樹之間的柴油加熱裝置,可以防止不預期的霜凍,但為什麼各級政府要以這種方式支持果農?北方「需要」多少掃雪機?如果讓地方政府都自掏腰包,購買的掃雪機數量大概在下雪後數小時內,就可以把主要幹道清掃乾淨,並在 1、2天內完成偏遠道路的清理;如果聯邦政府資助掃雪機,地方政府負擔的成本幾乎為 0,何不乾脆多要幾台,以便在下雪後馬上清理所有道路呢?
所謂的「自我平衡」並不存在。資深的國會議員比起菜鳥,更能從聯邦政府手上撈到更多好處,擁有強大遊說者的專案也往往能夠得償所願。如此一來,大眾對政治的冷嘲熱諷也只會有增無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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