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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萬上班族賣肝窮忙 苦勞經濟

500萬上班族賣肝窮忙 苦勞經濟

楊紹華

職場

插畫/李俊建

751期

2013-07-29 14:17

為何台灣的上班族年薪只有OECD國家一半?為何台灣的上班族時薪不到先進國的三分之一?不論是製造業、服務業,都是工時過長、薪水偏低。為何即使是高科技產業員工,都必須過著朝十晚一的畸形生活?找不到產業升級的新方向,台灣已經陷入嚴重的苦勞經濟!

時間是凌晨一點,張鳳茹(化名)騎上她的五十CC摩托車,二行程的引擎聲實在刺耳,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狠狠催動油門,急著上路。此時此刻,如同過去四年來的每一天,張鳳茹剛剛結束十五小時以上的工作,帶著一身疲憊,下班回家。

在某科技公司桃園總部上班的她,距離住處其實並不算遠,騎車大約只要十五至二十分鐘。路程雖然不長,但她說,每天回家時路邊的住家和商店幾乎都已熄燈,人行道空空蕩蕩,路上也沒有太多車子「作伴」,「二十分鐘的路,前半段總是害怕,騎到後半段,常常忍不住感到心酸。」

「有一回,意外能在晚上十點『提早』下班,回家路上看到幾家商店的招牌還亮著燈,竟然感動地想哭。」她說。

張鳳茹今年二十六歲,她的工作是責任制,所以上下班的時間並沒有硬性規定。「但工作很多,如果沒有在早上十點以前到公司,恐怕真的要在辦公室過夜了。」她苦笑著說,自己的生活是「朝十晚一」,早上十點上班,午夜十二點以前不可能下班。

忙碌的她,每天仍然固定吃「三餐」:

早餐?「上班路上買個三明治,到公司吃。」

午餐?「因為早餐很晚才吃,所以就省了吧!」

晚餐?「通常在便利商店買個微波食物解決。」

那麼,第三餐是?「每晚一點多回到家,一定要在冰箱翻出食物,邊看電視邊吃剩菜。無所謂看什麼、吃什麼,只是,一定要經過這個『儀式』,才有那麼一點『家庭生活』的感覺。」她無奈地說。

 

拿青春賭明天  每天工作超過十四個小時


張鳳茹和父母同住,但多半只有周末才能碰到面、講講話。一次,媽媽忍不住念她:「工作不能留到明天再做嗎?差那幾個小時會怎麼樣?」張鳳茹頂嘴:「你覺得我很喜歡待在公司嗎?不行就是不行!」

能夠進入高科技公司工作,照理說,應該是人人稱羨,但是過長的工時,完全沒有生活品質,卻讓張鳳茹深感痛苦。

其實,她真的搞不懂自己為何必須「朝十晚一」。

一度,張鳳茹以為是自己的工作內容必須克服時差障礙,所以難免晚下班,「但是,公司裡的軟體工程師不必和國外廠商聯絡,工作時間卻比我還長,要到凌晨兩點才能下班吧!」她說,工程師每天大概會接到從各個部門打來將近二十通的「催繳」電話,「我的那個那個好了沒呀?這東西很急的,你知道嗎?」從早,到隔天一早,一刻都不得閒。

既然與時差無關,超長工時必然另有原因,「只能說,這就是台灣的企業文化吧!」張鳳茹說,同學們只要收入稍好一點的,每天工作多半都是十二小時以上,「我也想過換工作,但工時過長好像已經是普遍現象,在這樣的就業環境裡,我想,如果我是老闆,也不怕員工流失,反正你到哪裡去都一樣;要不,就是薪水少得可憐!」

張鳳茹說自己的底薪不高,固定月薪不到四萬元,但每年拿到的上百萬元分紅則羨煞同學,「他們想像不到我是拿命拚來的,如果比時薪,我恐怕高不了多少。」她想起小學時的一首流行歌,其中一句歌詞說:我拿青春賭明天!「年輕人好像就是這樣,必須在『收入』和『生活』之間選邊站,若要賭一個稍微像樣的未來,就必須燃燒自己的青春。」

與其說「拿青春換明天」,不如說是「拿肝保工作」來得貼切,許多像她一樣在科技業上班的年輕人,其實都是過著半夜才回家的生活,簡直就是犧牲身體健康換取金錢。

今年的五月一日勞動節,大批學生走上街頭,抗議台灣的就業環境讓年輕人的未來「不是窮死,就是累死」;某種程度上,這番抗議訴求的確符合張鳳茹的體會,對年輕人來說,收入與生活像是一場零和遊戲,窮或累,至少必須選擇一邊,而無法在一流公司上班的人,不僅僅是累死,還窮死!

 

工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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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窮死,就是累死  苦勞結構,收入與生活像是零和遊戲

 

相較於學生團體聲嘶力竭的吶喊,幾個真實發生的數字,已經更直接、更客觀、更有力地說明,台灣勞工正身陷「苦勞」的困境。

台灣薪資成長停滯已是各界普遍認知的問題,據統計,自二○○○年至○九年的十年間,國內工業、服務業平均薪資成長幅度僅○.八%,同期間,以先進國家為組成主體的OECD(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成員國的平均薪資成長幅度則有一四.四%。

 

但比起平均薪資成長幅度的落差,更殘酷的數字,是工時與時薪。

 

在工時方面,據主計處資料,○九年台灣勞工的全年平均工時約是二一二○小時,這個數字,超過所有OECD成員國的工時水準(按:OECD成員國共三十四國,其中八國未在OECD資料庫中提供工時數據),與OECD國家全年平均工時一六九七小時相比,每個月,台灣勞工多出了三十五小時的工作時間。

 

薪水不漲,工時又比別人長,結果就是時薪的差距更加驚人。○九年,國內工業、服務業的平均時薪約為七.二二美元(以○九年平均匯率一美元兌三十三.○五元台幣換算),不到OECD成員國平均水準的三分之一,就連在成員國中排名墊底的波蘭,平均時薪也比台灣勞工多了一.八美元以上。

 

據IMF(國際貨幣基金)的資料,二○一○年台灣的GDP(國內生產毛額)可以在OECD國家當中排名第十八位,人均GDP也能排在第二十四位,但台灣人的勞力卻是如此廉價,工時長、時薪低的程度若與OECD成員國相比,別說是遠遠遜於平均值,就連車尾也吊不上。這麼看來,勞工的加薪要求合情合理,那麼,企業為何不願加薪、不能加薪?

 

「企業賺錢回饋員工是天經地義,但是,賺錢不容易,政府不能只要勞工、不要雇主!」說話的是蔡練生,全國工業總會祕書長,他的這一番話,是針對日前勞委會擬再次調高基本工資的消息有感而發。

 

只是,企業真的賺錢不易嗎?

 

「事實上,台灣的企業已經面臨嚴峻的微利化壓力。」蔡練生曾任經濟部國貿局主任祕書、投審會執行祕書、智慧財產局局長等職,長期以來,熟悉國內產業的整體發展與生態,他說,台灣企業微利化的原因,一是原物料漲價,更重要的,是民間企業多半只會賺「管理財」,「說穿了,就是藉由提高製程良率、壓低成本,來創造獲利空間。」

 

蔡練生強調,「壓低成本是台灣企業的重要獲利方法,這是宿命,也是現實,政府如果不顧現實而調高工資,只會逼得企業出走。」另一方面,如果政府調高工資是為了淘汰低階產業,引導企業朝向高附加價值發展,「那我要問,對於產業升級,政府又提供了多少幫助?」

 

蔡練生說,政府長期高喊創新、研發,但實際成果極為有限,「台灣申請註冊的專利數量是有不少,但多數都是『製程專利』,沒有真正的創新或發明。」曾任智慧財產局局長的他,說出這句話時格外鏗鏘有力,「台灣企業會製造、會降低成本,但是關鍵技術和品牌、行銷通路等,全都掌握在別人手上,要擺脫微利化的宿命,談何容易。」

 

OE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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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會賺管理財  不顧現實調高工資,將逼得企業出走?

 

除了計畫調高基本工資,近來,馬政府也開始「道德勸說」民間企業調高薪資。四月十二日,金管會邀請上市櫃企業經理人與行政院長吳敦義進行座談會,主題是「企業經營與社會責任」,實際目的就是勸說業者加薪。

 

「聽說,我老闆這天也有被請去『聽訓』呢!」陳艾婷做個鬼臉、俏皮地說。

 

二十七歲的陳艾婷(化名),是某上市紡織業者的基層員工,在台北市的總部上班,負責海外客戶與本地工廠之間的聯絡。她不像張鳳茹必須「朝十晚一」,但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是「朝七晚十」,早上七點十五分走進辦公室,下班時間往往是在晚上九點以後,算一算,一天至少也得工作十四個小時。

 

每天早上,陳艾婷會花十五分鐘吃早餐,「七點半,來自國外客戶的信件已經塞爆信箱,多數是說布料的品質不符要求;八點過後,成衣廠的電話開始接不完,多數是抱怨客戶的要求太不合理……」陳艾婷交代著一天十四個小時以上「質量皆重」的工作行程。

 

「不只如此,我還得經常到國外出差,媽媽抱怨,說我一年回家的次數比飛到美國的次數還少。」不過,在和國外客戶開會的過程中,年紀輕輕的陳艾婷也逐漸感受到,台灣的產業與勞工為何始終走不出苦勞宿命。

 

「老外有品牌、有通路,所以姿態很高,有一次,一位客戶臨時延後和我們約定好的開會時間,原因竟然是要去遛狗!」陳艾婷又說,品牌客戶經常天馬行空地講一個想像中的產品,就看你要不要接這筆訂單;接了,工廠就要想盡辦法把虛幻的東西做出來;做出來了,還會被刁難說品質不夠好,不符合對方的想像,「最後,台灣的工廠往往必須降價求售。」

 

回頭再談自己的老闆,陳艾婷不認為吳院長的道德勸說真能改變老闆的薪資決策,「我的時薪的確不高,但好像也不能抱怨老闆,因為我很清楚,台灣紡織業真的賺錢不易,也就是因為這樣,大家只好都很拚命。」

 

陳艾婷目前月薪能夠拿到五萬元,加上獎金,每月平均約有五萬五千元水準,與同儕相比並不算差,「但如果換算成時薪…」,她掐著手指憑空試算:「大概是二一○元,也就是七.二美元。」比起OECD國家平均時薪約二十二美元,實在是少得可憐,更遑論其他月薪低於五萬元的廣大台灣上班族。

 

紡織業基層員工的體悟,和工總祕書長的說法不謀而合,繞不出低附加價值的產業迴圈,企業只能繼續微利、人民只能繼續苦勞。

 

只是,這樣的宿命論調,在學者眼中,卻也正是台灣勞工薪水偏低、工時超長的真正原因。「不斷依賴過去的成功模式,沒有尋找新的出路,這就是台灣經濟的最大問題。」台大經濟系教授林向愷說。

 

所謂「過去的成功模式」,就是「只去思考如何降低成本」的成功模式。「政府和民間企業都一樣,永遠都在思考降低成本。但你不能怪企業,政府如果不能帶頭改變,企業就沒有改變的動力。」

 

苦勞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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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勞經濟的元凶  政府在產業升級上「缺乏作為」

 

在林向愷的眼中,「缺乏作為的政府」,加上「阻升匯率的央行」,正是台灣無法擺脫苦勞經濟的兩大元凶。

 

以製造業的情況而言,央行壓低匯率有助於國內出口業者低價搶單,自然也就牽制了業者朝向高附加價值產業轉型的動機。就數字來看,國內出口金額雖然一路攀高,但從一九九八年開始,出口商品的平均單價卻是一路下滑,而與出口商品單價同步走跌的,則是新台幣的實質有效匯率。

 

由此解讀,壓低匯率雖然提高了出口業者的殺價搶單能力,讓台灣的出口金額向上躥高,但卻也讓業者一步一步地「沉陷在過去的成功經驗」,只會仰賴低單價的商品為生,走不出「降低成本」的經營思惟。

 

「除此之外,政府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如何更有效地為製造業升級提供協助。」林向愷指出,關於政府在製造業升級上的「缺乏作為」,最簡單明確的觀察指標,就是台灣的對外投資,「我們的對外投資國,永遠都是以薪資相對落後的國家為主,這代表企業對外投資的目的多半是為了取得廉價產能,這麼一來,台灣勞工就必須要和落後國的勞工比薪資、比工時。」

 

相較之下,○九年平均時薪已達十四.五美元、整整超過台灣一倍的韓國,近年來則是不斷提高對於先進國的投資布局,無論是取得技術或通路,都有助於產業朝向高附加價值的方向升級。

 

林向愷認為,投資先進國家需要較大的資金,也就必須承擔較高的風險,「以政府的角色,應該要為業者分攤風險,取得品牌、通路或技術。但我看到的是,當年明基購併德國西門子時,政府似乎沒有提供任何協助。」

 

製造業走不出殺價搶單的格局,「至於服務業,更是被政府管理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氣!」台大經濟系教授林建甫認為,服務業往往能夠產生較高的附加價值,也有較大的就業胃納量,應該是台灣經濟轉型的適當方向之一,「很可惜,我們的官員從來不懂得『加值思考』,在他們的手底下,管理的重點只有防弊,從來不想如何興利,更談不上產業化發展。」

 

林建甫口中的「死氣沉沉」,具體反映在數字表現上,自○三年至一○年,國內服務業產值的年度成長率均在五%以下,成長力道明顯低於受到匯率保護的製造業;若與國際比較,依據世界銀行資料,無論是高、中、低收入國家,其服務業占GDP的比重均是一路攀升,而台灣,自二○○○年以來的服務業占GDP比重,則是一路下降,服務業占比的水準正與中低收入國家「向下看齊」。

 

林建甫說他贊成公務員調薪,更贊成「高階公務員」加薪,理由是,「如果能用更高的薪水讓公務員的腦袋靈光一些,讓台灣的服務業活起來,多花一點錢當然值得。」對此,台灣經濟研究院第六所所長楊家彥並不贊成公務員調高薪資,但他完全認同林建甫對於台灣服務業的困境描述,「製造業的主管機關是經濟部,那服務業是誰在管呢?」

 

他逐一點名:運輸和資訊、通訊業的主管機關是交通部,傳播業是NCC、教育是教育部、健康醫療產業是衛生署……。「但是,這些單位都只把產業當成一個『部門』在管理、規範,轄下沒有任何一個單位是專職負責產業發展。」楊家彥指出,除了零售批發業的管制規範相對較少之外,目前,可以說服務業的「半壁江山」都被主管機關層層限制了發展力道。

 

產業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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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苦勞思惟刻不容緩  台灣的既有模式已經走不通了!

 

口袋空空

「政府官員從來沒有『加值思考』,管理的重點只有防弊、缺乏興利,更談不上產業化發展。」

 

即使是政府「看似」高度重視的金融服務業,在金管會「防弊重於興利」的思惟下,從業人員同樣得不到太大的發展空間(詳見《今周刊》七四五期封面故事「誰殺了台灣金融業?」)。

 

「大學畢業後,同學都很羨慕我能進入銀行業,但如果現在要辦同學會,我可能不敢參加。」許怡美(化名)在銀行工作已十三年,目前負責外匯交易工作,每天上班時間將近十二個小時,金融業工時長,也是普遍現象。「但混了十幾年,我的月薪還是在四萬五千元上下,恐怕比多數同學都來得低了。」

 

製造業困於低價搶單的惡性循環,服務業發展空間受到層層規範,「可以說,台灣的經濟形態就是一種『苦勞經濟』,而造成苦勞經濟的原因,則是政府的苦勞思惟。」林建甫強調。

 

對於台灣經濟的新方向,不同的專家有不同建議,林向愷認為應從製造業升級著手,林建甫強調服務業所帶來的附加價值,楊家彥則認為應全面扶植中小企業,創造多元的就業機會。

 

儘管對於產業方向的建議略有差異,但對政府的批評則不約而同:台灣的既有模式已經走不通了!

 

然而長期以來,無論藍綠,政府始終沒有說出一個明確的產業新方向。「台灣的下一步在哪裡?這是馬總統應該對外清楚宣示的;說清楚,政府各部會、各機關才能開始搭配,民間企業也才會跟著轉變。」林向愷說。

 

台灣的下一步在哪裡?政府一日沒有釐清方向,改變苦勞經濟的動力就不會發生,而年輕人面對未來也就依然徬徨,不是提早放棄未來,就是提早加入苦勞市場。前者,就像林向愷的一位學生,在人生財務規畫的報告中,這位同學是這樣寫到的:「我不會有教育基金的需求,因為我在結婚之前就會結紮,這輩子並不打算生小孩。」

 

而像張盛傑,雖然還在台北商業技術學院念書,但為了未來,他則是選擇提早加入苦勞市場。今年二十三歲的張盛傑,工讀生涯已經長達七年,「爸爸在我念幼稚園時就過世了,媽媽是清潔隊員,獨力撫養五個孩子。」張盛傑是老么,念高中時,兄姊正好進入高等教育階段,開銷不小,張盛傑因此必須自力搞定所有的學雜費與生活費。

 

「高中開始打工賺錢,不只這樣,我騎腳踏車上學,每天騎車往返於汐止家與位在北市松山區的育達商職之間。」高職畢業後,他甚至有兩年的時間是「一日打兩份工」,「經常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一定要拚啊!一方面是想趕快還清學貸,另一方面,是我對未來沒有安全感,年輕人的失業率高、薪水又低,趁著現在還能賺,就多賺一些吧!」

 

「啊?……你說我是在『拿青春賭明天』嗎?想一想,好像真的是這樣,但是,還能怎麼辦呢?」

 

政府在道德勸說企業加薪的同時,應該思考如何根本解決台灣苦勞經濟的問題,要不,當年輕人群起抗議之際,不論誰執政,終將面臨嚴峻挑戰!

 

頭痛

「台灣的下一步在哪裡?馬總統應該清楚宣示;說清楚,政府及民間才會跟著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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