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步累了,就應該休息。已經走來好長一段的路,前途愈來愈模糊。是該停下腳步,回頭看看的時候了!
七月十五日,颱風過後十幾天了,雲林台西鄉五港村依舊有居民家中的積水還未消退,從馬路走過去時,空氣中飄來陣陣死魚味,走近一看,原來這戶人家舊厝二十多坪大的院子還有一半泡在水裡,幾十條吳郭魚還在其中悠轉著,另一半乾涸的地上盡是曬乾的魚屍。
剛蓋好的新厝就在一旁,地基墊得足足有一層樓高,聞聲而出的六十八歲屋主林及,巍巍顫顫地打開舊厝的門說:「裡面積水還到小腿,排不掉啊!沒辦法!每次下雨都會這樣,淹怕了。」今年初,他才向親戚借錢、貸款蓋了新厝和七十五歲的老哥哥住在一起,兩人靠領老農年金、低收入戶補助約一萬多元過活。
沿著海岸往南來到口湖鄉成龍村,路的一邊是十幾公頃的大水池,另一邊則是高低錯落的墓園,當地的村民楊木淳說,民國七十幾年就開始積水,現在已經有一、兩公尺深了,死水排不掉,不能養殖也不能種田。整片地一直下陷就變成沼澤了。
雲林──超抽地下水下雨淹水成常態
而站在路邊看墓園又是另一番奇景,最早蓋的墳墓已經比路面低了將近一個樓層,新蓋的墓則又高出路面幾十公分,不明所以的外人恐怕會以為這片墓園原本是起伏的丘陵地。
水池中間有條田間道路,最近正在施工要蓋排水系統,可是雲林縣議員林源泉說,「只要一下大雨,水就淹過這條路,現在要做排水系統,路又要再墊高一米二,短短一條路,要花掉五千萬元。」
林源泉無奈地說,「雲林縣九○%的井都是違法的,超過四萬多口。這幾年,地層下陷的速度已經減緩,因為原本鬆軟飽含地下水的沿海土地已經填實了,但地層下陷的問題漸漸擴散到中部的元長、褒忠、虎尾等鄉鎮,只要下大雨就淹水,這裡以種蔬菜為主,所以這次颱風農業損失很嚴重。」
要把超抽地下水的責任全推給農漁民也不公平,要他們不抽,政府要先提供水源,可是一開始台灣水資源分配的政策就有問題。民國六十幾年,當時經濟部長趙耀東見這裡養鰻、養蝦很成功,決定要讓台灣成為養蝦王國,那時開始大量開發海埔新生地,同時尋找淡水水源,林源泉說,「那時海埔新生地標售的價格比農地還貴,很多人都投了大筆的錢在裡面。」
當時也規畫一條從集集山區的引水道,「結果民國七十幾年時,政府把麥寮許給了台塑六輕,這條花了一百億元打造的引水道就從山區直通麥寮,雲林人一滴水都沒有分到,只好繼續自力救濟,花十幾萬元打一口井,水質變差了,鰻魚、蝦子養不成,就改養對環境要求不高的文蛤、台灣鯛。」
兩難──解決問題水資源分配是關鍵
對於雲林這樣的問題,經建會副主委、也是此次七二水災勘災小組召集人張景森很清楚。他說,他自己就是雲林斗南人,從小聽淹水聽到大,大學四年在口湖鄉做了四年的農村服務隊。
張景森用嚴肅的神情指出,雲林沿海的土地本來就是海底,幾代的人長期與海爭地,怎麼會不淹水?所以眼前最急莫過於解決供水問題,讓農漁民別再抽地下水了,「所以我主張在雲林中部建人工的雲林大湖,這意見受到很多環保團體的批評,可是我想說的是,也許他們以後會提供更適合的地點,可是要幾年,難道還要再等上五年,再讓地下水被抽五年?」
對於張景森的想法,雲林野鳥學會理事張子筧有不同的看法。他說,雲林到現在還是存在水資源嚴重分配不均的問題,今年雲林總用水量約六十萬噸,其中一半是供給工業用水;到民國一百年時,總用水量將達到一百萬噸,多出的四十萬噸還是工業區拿走,他們不抽地下水,怎麼解決用水的問題?
張景森也知道,這裡的水資源分配出了問題,他也只能無奈地認為,兩者間必須取得平衡,「台塑未來還要繼續在西部沿海投資,因此,如何在兼顧國家整體經濟發展的前提下,對現有資源作最有效的利用,才是最終的解決之道。」
長期關注地方生態的張子筧跑遍了整個雲林,他建議,雲林山區其實還保有很多珍貴的自然狀態,當地人卻不知道有非汙染的產業可以選擇,而地層下陷的地區,也許政府可以租用,成為濕地公園,同時兼有防洪、水質淨化的功能,並作低密度的生態旅遊。他相信,這樣做可以讓雲林脫離貧困與地層下陷的兩難困境。
南投──坡地葡萄園三次災變均受創
對海島地型的台灣而言,每到夏季,不管是暴雨或颱風,總是把國土摧殘得凋零破碎,國土復育也談了好幾年,卻也不見下文,七月初的敏督利颱風讓雲林大淹水,損失了四億多元,可是這只是受災情況的冰山一角,五十四歲、在南投上安村種葡萄的農友林大森,就在九二一地震、桃芝颱風以及這次七二水災連中三元,財產損失達數百萬元。
八十八年的九二一大地震,當時林大森住在山腳下的四合院祖厝,一陣天崩地裂之後,土角厝應聲而倒,幸而當時一家五口安然無事,只是房屋全毀,雖然領到了政府的補償,但十幾萬元的補償金實不足以再蓋一棟房子,因此他花了兩萬元買了兩頂帆布製的車棚,就權充住家,這樣的生活延續了一年多。
沒想到,老天對他的懲罰接二連三到來,九十年桃芝颱風在阿里山區降下了二千公釐的雨量,陳有蘭溪溪水暴漲,所帶來的土石流沖破堤防,淹沒了沿岸的葡萄園,林大森一甲多的葡萄園也不例外;為了一家大小的生計,他只好向農會貸款,重新整理流失的田地,同時也在田邊搭建鐵皮屋,作為安身之處。
這批新栽種的葡萄藤,眼看還剩下五天就可以收成,七月二日敏督利颱風襲台,所帶來的西南氣流,再度在阿里山區降下了上千公釐的雨量,滾滾的溪水帶來了土石流,沖破了堤防,再度沖走了林大森的葡萄園,原本青翠的葡萄園上,只留下大大小小的石塊,而兩層樓高的鐵皮屋也完全毀了。
看著殘破的家園,林大森神色黯然地說:「五年碰到三次,要嚎已經無目屎,碰到這款代誌,除了無奈,還能說什麼?」現在最讓林大森煩惱的是龐大的貸款以及兩個讀高中國中小孩的學費;林太太雙手一攤,悲憤地說:「我們已經完全沒錢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叫我還錢,不然讓我去農會掃地抵帳好了。」
沒有田地可以耕種的林大森,目前只能靠打零工為生,然而,問他以後還要不要繼續栽種葡萄,他語氣堅定地說:「只要有錢重新整地,我還是會再繼續種葡萄的。」葡萄冬夏一年兩收,一甲地葡萄農一年的收入可高達二、三百萬元,就算今年心血全毀,可是來年只要運氣好,利潤還是豐厚可觀。
抉擇──管制高山農業絕非道德呼籲
然而,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育之間難道永遠是一道無解的拔河嗎?即使種葡萄風險大,但是利潤也高,要這些農民改種其他作物,恐怕難度很高。「我家裡還有孩子要養,農會也有貸款要繳,種葡萄還有一絲希望,不種,我什麼都沒有了。」林大森的這段話,或許正反映大多數農民的心態。
可是張景森卻高分貝提出質疑,強烈主張不能再對災民妥協。尤其這趟勘災下來,張景森感觸很深,「從宜蘭經武陵進入梨山,沿路看到的景象讓人心痛,這麼美的高山,卻變成癩痢頭。」
他分析說,梨山一年農業產值只有二十六億元,設有戶籍的居民三千人,可是卻有三千公頃的高山林地被連根拔除,相當於一百二十個大安森林公園,而且梨山是大台中地區的水源,整個台灣要為此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全台灣高山農業只占GDP(國內生產毛額)不到千分之五,可是從財政管理的角度來看,每年為了重建,政府卻要花上四百億元的預算,這樣值得嗎?張景森說,管制高山農業不只是生態、道德上的呼籲,而是經濟發展上的不值得。以震災重建來看,政府總共花了兩千億元重建,可是敏督利颱風過後全又化為泡影,我們必須思考,到底還要不要再花兩千億元。
九二一地震後,台灣的地質已經鬆軟,天災也早已常態化,只要有開發就會有災害,張景森堅持,現在開發的成本愈來愈高,最聰明的作法就是降低開發,保育山林的整體利益遠超過開發,短期來說,每年節省幾百億元,將這筆錢拿去輔導安置,十年只要一千億元就夠了;長期來看,替後代累積綠色資本,這樣不是愈環保愈賺錢嗎?
張景森直指,南投上安村的問題是,陳有蘭溪旁的葡萄園,本來就是河床地,做堤防根本就是安全的假象,最多就只能使用十年,而且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本來就很卑微,河水一來堤防被沖走本就很正常,可是做了堤防,大家以為就此安全無虞,花錢買地投資,反而被誤導。
只是講保育,大家都可以接受,但一說不修路,地方政客就會強烈反彈,「可是國土復育不可能不痛,就像醫生不會因為小孩怕痛,就不打針一樣。」除了原住民,不需要有人再靠山討生活了,如果山上的人願意下山,政府會安排就業、就學、就養,「但是對於選擇自願留下來的人,政府的責任不大,就像投資企業一樣,冒合理的險,賺合理的錢。」
這樣的觀點,引來各界的批判。但無論如何,公部門已經開始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了,雖然沒有人可以裁判一些弱勢住民為爭取生存權而作的選擇,但讓台灣山林土地休養生息的聲音,總算開始發聲引起關注了。這應該是歷經九二一地震、桃芝與敏督利災變之後,台灣最大的省思與收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