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十月二日,中國時報社慶五十一周年的當天,現年四十九歲的余建新終於入繼大統,成為時報集團董事長,集時報所有權力於一身。原董事長余紀忠以年高和健康情形欠佳為由退位為創辦人,把他一手打造的事業交給了小兒子。自此,一代報人余紀忠的時代宣告結束,時報的經營權總算和平轉移到老董事長欽定的繼承人身上。
余紀忠交棒未交心,「太子黨」張叔明未進權力核心
多年來的爭戰,表面上雖已塵埃落定,姊弟和妯娌之間實已心結暗生。這次的股權重組,長兄余啟成和么姊余似華都退出了董事會,固是出於老先生苦心孤詣的安排,卻也使薪傳大典少了一些和衷共濟的氣氛。另一時報重臣,現任《時報周刊》發行人,與余建新情同生死莫逆的張叔明沒有進入董事會,也沒有自美國趕回總社參加社慶,不啻說明了太子黨並未真正進入權力核心。
一向由余紀忠乾綱獨斷的時報集團,到了交棒的時候,還須由他指定黃肇松、王篤學、胡鴻仁、林聖芬、鄭家鐘五大臣與余建新、余範英共採「集體領導」,這種安排骨子裡實透著對余建新能力的不完全放心,相較於聯合報集團對第三代接班人王文杉的積極培養和任其馳騁,余紀忠的憂懷和操慮在接班的部署上不經意地顯露無遺。
余紀忠為什麼交棒給余建新而又對他不完全放心?作為一對父子,余紀忠和余建新兩人之間,無論就稟性或相貌而言都大相逕庭。余紀忠是個孤高倔傲的人,心機深沉,文史素養很深,對自己的理念十分堅持;他最為人稱道的,就是對有才華的年輕人的賞識和不次拔擢。
另外,他數十年以報社為家,生活簡樸,宵旰憂勤,也是創下台灣企業界罕見的例子。凡是時報編輯部的一級主管,幾乎都奉召到過大理街的董事長公館,與余先生及余夫人共進家常便飯。余家的擺設是純中國式的,非常素雅,很有點蔣介石行館的味道,字畫、蘭花、草坪上的松菊、寫字台的筆墨,在在都透出老一輩文人的氣息。而余夫人的親切寒暄,更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余紀忠多半時候是不苟言笑的(卜大中隨侍時例外),也使得余夫人的溫煦和藹更加母儀天下。
余建新從小就愛玩,不敢碰老爸的編採陣地
余建新從小就調皮愛玩,初中時代就喜歡在外面混,而且他的運動細胞特別發達,很快就打得一手好彈子,可以在撞球場裡跟人打彈子賺零用錢。他父親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命心腹彭中原安排余建新到舊金山念大學。「阿拉伯」余進了大學之後,喜歡運動的脾性不改,不久就入選為水球校隊,這對東方人來說是很不容易的。
也許是余紀忠覺得余建新少了點應有的文化氣息,他在所有的公開場合對余建新都很嚴厲。余紀忠愛才,尤其對文章寫得出眾的年輕人如周天瑞、王健壯、金惟純等總是關愛有加,但余建新陪在一旁一起開會時,總是不敢就編輯事務輕易發言,以免遭到父親無情的訓斥。但余建新也有他的硬骨頭,他從時報發行廣告的基層做起,一路做到總管理處的總經理,所憑的不是他皇太子的身分,而是他能得民心。
一個大報社除了編輯部之外,還有檢排、分色、製版、印刷等工廠人員,以及發行、廣告等業務單位。對於這些非新聞文化單位的成員,余紀忠一向只與高層來往,對中下階級的就無暇旁顧。余建新則完全不同,他不但和基層打成一片,而且還跟許多幹部培養出共患難的革命感情。
在時報廣大群眾的心目中,「小老闆」余建新和他的哥哥姊姊不同,他是條豪爽的血性漢子,對朋友如此,對部屬亦如此。舉例說,有一年農曆正月初八,《時報周刊》大掌櫃簡志信的家裡照往例舉辦一年一度的「英雄大會」,藝文界和報社的嗜賭人士莫不到齊。除了不可或缺的麻將和骰子之外,廝殺得最烈的就是推筒子。那一晚余建新下半場趕到,一來便應群眾要求做莊。
連贏了幾把之後,他居然又抓了一把白皮對。要是他亮牌的話,有很多人得賠十三道,馬上就脫底了。只見余建新不慌不忙,把兩張牌一蓋,口中說:「癟十,通賠!」每一家都信以為真,樂得收錢。等到推老虎莊的時候,閒家都以為還有兩張白皮沒出,紛紛壓大,哪知道牌一翻,一張白皮也沒有,才知道阿拉伯故意把白皮一對說成癟十,放每個人一馬。這種小老闆,哪裡是來賭錢,根本是來發壓歲錢的。
余家兩代對愛將特別慷慨,對犯錯者不「從重量刑」
其實,余家的兩代,對藝文界人士和部屬都異常慷慨和寬厚。幾十年來,時報員工和幹部中背叛者有之、貪汙者有之、經營不善導致公司賠大錢者有之、維護不力使得公司損失慘重者有之,可從來沒有看到余家的人口出惡言或公開發落這些人。換了企業界裡凶狠一點的老闆,坦白說,這些人早就百死莫贖了。不僅是寬厚,余家對股肱幹部也是特別慷慨。老的經常下條子讓有功的幹部到財務部去領一筆意外之財,小的更進一步,不時會自己掏腰包資助有急難的同事。
余紀忠的氣節和風骨,除了展現在他對民族大義的堅持,他的求才若渴和自奉甚儉外,他對金錢的能捨也是一個重要因素。當然,他一生中也少不了幾件鮮為人知的風流韻事,不過他的閒錢大部分都花在捐贈上。新象許博允在最困頓的時候,余董事長一捐就是兩千萬元;雲門舞集林懷民快撐不下去了,余伯伯出手就是五百萬元。
其他如柏楊、柯錫杰等接受余老雨露之恩的真不知凡幾,而居中穿針引線的大小姊余範英也博得不少美名。藝文界任何一個知名人士謝世,訃聞送到大理街,老先生送奠儀一送就是十萬二十萬元,出手這般闊綽的一代報閥,若不是財務上真的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怎麼會計較百來十人的遣散費?
最近獲得優退的時報中生代,在領到數百萬元的退休金之後,雖然對提早離開新聞崗位多半心懷難捨,可是對余家在財務這樣吃緊的狀況下,還能足額給予,莫不感恩戴德。據估計,光是第一批「五百完人」的遣散費就要十二億元,加上今年因景氣不佳所減少的十億元營收,時報今年的財務壓力不小,除了向富邦借貸之外,老先生已把名下的別墅、土地和海外的基金都處分了,才換來傳薪大典上「我已將財務規畫妥當」的一句話。時報財務突然吃緊,固然是受大環境的影響,但嚴格說來,與余老先生近二十年來的抓權不放也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美洲中時關門十六年來,所有新辦事業幾乎都是賠錢貨
美洲中國時報於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一日正式關報,可以說是時報的氣運開始走下坡的分水嶺。自此以後,所謂的中國時報其實只是台灣的一份地方性報紙;而拜美洲中時關報之賜得以獨大的世界日報,不但在美加站穩了腳步,成為聯合報系的金雞蛋,聯合報系還乘勝追擊,先後創辦了歐洲日報、泰國世界日報……等等,加上美加十一家連鎖的世界書局,聯合報的全球布局已蔚然成形。王家的人往返於紐約、洛杉磯、巴黎、曼谷和台北之間,公私兩便,余家的人在台灣,連個可度假的南園都沒有,唯一可去海外散心的地方,只剩下舊金山灣區的一幢宅子。
余老先生不甘雌伏,在退守台灣一島之後,又先後創辦了《中時晚報》、《時報雜誌》、《時報廣場》、《時報新聞周刊》、《中國時報周刊》、時報鷹職棒隊、時報資訊、中時電子報、時報之友、時周多媒體、中時網路科技公司、時報育樂公司、時報旅行社等子公司或相關企業。說也奇怪,所有這些一九八五年之後所創辦的以「時報」為名的多角化經營,最好的情形如時報資訊也只是勉強打平,其他的不是長年不賺錢就是虧損累累,再不就是因違法亂紀而敗壞了時報的名聲。整個時報系,十幾年來就靠著中國時報和《時報周刊》、時報出版公司的盈利支撐著。
照理說,這麼多關係企業長年不賺錢,就算主官不下台以示負責,朝廷之中、廟堂之上也應諍言四起。但在時報,別說老董事長不會說「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自己下詔罪己,就是一些賠錢收掉的單位,基層的員工被遣散後,高層的領導不但沒事,反而官越做越大。
「馬屁文化」傷到時報筋骨,余建新時代存在很多未知數
許是老先生年紀大了,耳根子自然變軟,到了退位前的十年間,時報不知怎地養成了一種馬屁文化。只要是到了社慶或是董事長的華誕,便一定上演重臣輪番上台歌功頌德的戲碼。往往說得最是口沫橫飛、淋漓盡致的,便是御前最得寵的紅人。也有看不慣這種官場現形記而上書直諫者如朱立熙,落得的下場卻是不得不自行求去。
高齡九十二的余紀忠,生命力的強韌委實過於常人。他的對手仇敵,以及他的創業夥伴多已離他遠去;他指望的中國和平統一在他有生之年大概是看不到的了。在他所剩無多的日子裡,心頭上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自然是余建新和中國時報。
如果景氣不好轉,必須把員工人數裁到二千八百人;如果景氣再變壞,考慮不得已把晚報收了,如果景氣再壞下去呢?顧命五大臣或是新成立的時報財經內閣的三位副總吳根成、曹昇加、張晶能夠不負所託、救亡圖存,甚或開創出一番前所未見的新氣象?
「高論如秋水,貞心比古松」是余紀忠一生的功業,也是他最引以自傲的心性。可惜的是他的四個兒女,沒有人得到他的薪傳。繼承他事業的余建新,多年在父親巨大的身影下尋找屬於自己的舞台,可是卻一直無法擺脫父權的監控。
余家的第三代,人數眾多,可是到目前為止,還不能整體到位,同心協力為時報的大未來打拚。將來能不能通力合作,也存在著很大的未知數。
上承父祚,下對數千員工的余建新,要如何振衰起敝?了解余建新的人,知道他這麼多年來是如何地戒急用忍、忍辱負重,也許會同意這句話:余建新的時代看似來了,其實還沒有來。等到余建新的時代真正來到的時候,可以預見的是,他自會除舊布新,展開一番大作為,證明他可以不負所託。
余紀忠在位太久了,他所一向器重的讜論諍言,其實在時報內部已不復多聞,而展現在報面上的言論,在文字媒體已為相對弱勢,而且兩岸局勢的演變朝向大陸傾斜時,也不復它原有的影響力。
余建新要創造未來,便只有大步跨越父親的身影,用全新的思惟,迎向完全屬於自己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