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我仰望的人…」沉重但不能退縮　四監委接力彈劾賽　解密「石木欽案」權貴司法真相

擔任法官逾29年，也擔任共12年考試委員與監察委員的林雅鋒，很欣慰這個由她發動，一度彈劾遭否決的案件，終於在2020年8月二度彈劾時通過，尤其回想過程充滿挑戰，只要一個環節出問題，就會出現斷點，恐怕查不下去。

監察院2019年9月開始調查石木欽案，靠著四位監委林雅鋒、王美玉、蔡崇義與高涌誠，從第五屆跨第六屆監委任期，一棒一棒接力，完成讓行政院長蘇貞昌震怒、促使司法院及法務部追出40名司法檢調人員涉入、更讓法務部重啟四宗司法案件的調查報告。

「卷內只看得到石木欽名字」　細編年表逮關係　資深司法官紛現形

案件原點，來自2014年台北地檢署調查石木欽涉嫌替翁茂鍾關說司法案件而起。當年北檢發動搜索偵查，在翁茂鍾台南工廠抽屜內，搜出記載許多政商、司法人員名字的27本筆記本。但檢方查無石木欽刑事責任，列他案簽結後，最高檢察署於2019年8月函送司法院進行行政調查，石木欽隨後主動請辭。

曾是《中國時報》社長的王美玉受訪時回想，2019年9月13日，她看見石木欽請辭新聞，引發她的敏感度，幾乎與林雅鋒同時立案，開始啟動調查。王美玉記得很清楚，9月23日向司法院調卷宗，只有為數不多的三宗卷證，她打開卷證時很傻眼：「卷內只看得到石木欽名字，其他人的名字都被塗黑，該怎麼查！」

但負責此案的調查官陳先成，先以石木欽為核心，做時序、編年表，也看出司法院塗黑的人名，雖然只留下職位與姓氏，但他和林雅鋒一眼就看出部分與翁茂鍾餐敘、打球的對象，都是年資超過20、30年的資深司法官，心中滿是複雜情緒。

為了查出真相，陳先成某天直搗台北地檢署，要求調閱北檢扣押的他字案卷宗（犯罪事實或被告不明時，檢方得以他字案立案，偵結後認犯嫌不足得行政簽結．無涉起訴或不起訴處分等），「只是他字案資料，北檢居然不給，我很驚訝。」陳先成說，他只好趕緊打給監委蔡崇義，請他親赴北檢「壓卷」。

「監察委員為何不能調卷！」蔡崇義回想，得知調查官調卷受阻，他從家中開車到北檢，在閱卷室對著襄閱主任檢察官大喊，對方才答應調卷；但因相關卷宗量高達130幾卷，蔡崇義只好請調查官優先調回「石木欽」相關資料。

但調到卷證，才是辛苦的開始，「當初研究大筆資料，每天畫表格，確認誰跟翁茂鍾碰面、誰又審理他的案件等，沒日沒夜的。」蔡崇義描述，或許林雅鋒對司法的感情與了解，使她研究資料付出許多心力，每次見到她幾乎都埋首在卷宗裡，不斷畫關係圖，「真相愈清晰，卻愈對司法感到灰心。」

「同屆監委方萬富也名列」　忍痛秉公約詢　首次彈劾卻不成立

「我的心理負擔、困擾很重，畢竟，他們都是我認識、熟悉的司法官。」林雅鋒語氣變得緩慢、沉重，停了一下後她繼續說：「我的角色必須去追究司法官風紀、官箴，身為監委，我只能留下對他們的了解，但沒有留下友情與包袱。」話語間顯見她的糾結與壓力。

不過林雅鋒發現，幾乎以工廠為家的翁茂鍾，可能認為結交各界友人，是他重要的「人脈成本」，因此他與政商名流只是在婚宴、社團餐會上交換名片，都習慣性地記錄所見所聞，反而成為多年後監院調查此案的重要資料。

對王美玉而言，她則得突破對司法判決、用語的不熟悉。「那些判決書、起訴書內的用詞，我得花很多時間研讀、了解，還好調查官是法律背景，隨時可以問他。」王美玉看著陳先成，露出難得的笑容。

監委歷經八個多月調查，約詢司法院政風處長沈明倫、最高法院法官兼庭長洪昌宏、律師黃泰鋒、翁茂鍾及兩度約詢石木欽；「當我們發現同屆的監察委員方萬富也名列與翁茂鍾見面、買股的名單時，當然也很沉痛，但基於職務，仍須約詢他。」王美玉強調。

等到資料齊全，累積成約半個人高的卷證與調查報告後，2020年6月9日首度提案彈劾，當時陷入激辯。林雅鋒回想，反對彈劾者認為時效已過。「但石木欽與翁茂鍾聯繫的時間，也落在近10年內，應該是接續行為。」

然而這次彈劾，雖然尹祚芊、趙永清、林盛豐、田秋堇決定成立，但不敵李月德、陳小紅、陳慶財、江綺雯、蔡培村、楊美玲、仉桂美決定不成立下，以四票成立七票不成立，彈劾不成立。

「距離卸任只剩十五天」　為保彈劾彈性　林雅鋒託孤王美玉

這次的挫敗，不僅讓辦案監委感到挫折，甚至在任期結束前，案件險些兩度「胎死腹中」，錯失彈劾機會。

第一次是林雅鋒想再次提案彈劾，卻因人數不足三度流會，才傳出特定監委護航的傳聞。「直到7月15日，距離卸任只剩15天，因為沒有連任，我發現我時間真的不夠了，我是否應揭露調查報告就好？」林雅鋒坦言，就算提出調查報告，也不會通過，為了不失去彈劾的彈性，只能走下一步：託孤。

此事深思熟慮，讓林雅鋒確定，在此虎視眈眈的環境內，她不能因不連任，就失去讓監院繼續彈劾石木欽的機會，才決定託孤給王美玉，讓她繼續提出彈劾，「還好做了這個決定。」她說。

但第二次考驗，則是第五任監委高鳳仙，2019年接獲署名「台灣高等法院台中高分院法官們」的匿名檢舉，指稱台中高分院自2013年起，就有一件最高法院發回的炒股重大案件（指翁茂鍾被調查的應華炒股案），翁茂鍾一直不斷透過台中高分院人脈向承辦法官關說，稱其和時任高院院長的石木欽為多年好友，炒股案發回更審就是長官在過案的精心傑作，甚至檢察官也放棄上訴。

但前監察委員高鳳仙卻在卸任前口頭報告時，稱相關人員「查無不法」，將石木欽涉及翁茂鍾的案件也包在調查內，同樣「查無不法」。據悉當時讓王美玉、蔡崇義等人大為光火，批評她不該把別人案子包進結論，認為會影響石木欽的彈劾權。林雅鋒也當場向高鳳仙說：「我們會再提彈劾，請給我們的案子一條活路。」

高鳳仙受訪時表示，2019年4月台中高分院向她陳情，翁茂鍾向法院關說等情節，指稱應華炒股案，有多名法官被翁茂鍾關說、宴飲等，影響判決結果，一審判8年刑期，二審改判4個月，地檢署也不上訴。因為也牽涉到石木欽，所以一起調查。但當年9月林雅鋒等監委立案調查石木欽後，監院業務處得知調查對象相同，經討論後才分工，轉由高涌誠、王美玉及林雅鋒等人專查石木欽，高鳳仙則專責查關說情節，是各自分工。

高鳳仙還強調：「我的報告沒有瑕疵。」她表示立案調查後，當時約詢了10幾、20位法官、檢察官，對方均否認關說，高鳳仙苦於查不到關說證據，卸任前的調查報告也未通過，故未公開。

蔡崇義則說，應華炒股案也讓監委覺得「疑點重重」，翁茂鍾刑度從8年變成4個月，檢方卻不上訴。「高鳳仙調查完之後，竟然說沒問題，還好被我們否決掉，案件彌封，之後繼續調查。」

「環節被利用，成為共犯結構」　法界自掃門前雪心態　監委盼改變

所幸監委遭遇的兩道無形壓力關卡都成功度過，加上連任的監察委員高涌誠也助力，確認調查報告與內容後，才一舉手拉著手，在新任監委8月1日上任後，終於順利於8月14日以12票成立比零票不成立，順利彈劾石木欽。

「調查石木欽案最可怕之處在於，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沒有違法，但每一個環節都被利用情況下，就成為共犯結構。」高涌誠以吳仙富自首案來看，其中最不合理之處在於，明明是怡華公司財務副總吳仙富偽造文書，導致公司衍生性商品損失，最後卻原諒他，反而向百利銀行經理諸慶恩求償。

事後監察院調查還發現，案件調查期間，翁茂鍾與相關辦案人士有「密切來往」，恐影響辦案結果，高涌誠痛批：「這就是權貴司法的展現。」

「法官都是自掃門前雪，不願意對別人行為去規勸跟舉報。」高涌誠表示，這種長期以來的法界文化，使法官只要堅守本分，無視於其他人打球、宴飲等活動。他建議要改善風氣，法官除了自律之外，也要有勇氣檢舉同僚。

石木欽案是揭開司法黑幕的第一步，四名監委鍥而不捨，才讓陽光終究露臉，揭開「百官行述」的醜陋面紗，也讓社會重新思考、監督司法，擺脫不公不義，還給當事人真正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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