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的大流行迄今已經超過一百年,我們從流感身上學到許多。我們已經知道其基因碼,如何變異、如何使我們生病,但仍然沒有掌握有效的對抗方法。
流感一次又一次的出現,一九一八年和二○二○年沒什麼不同……
歐騰.瑞丁格已經病入膏肓了。她的肺已經失去功能,她的心臟也極度衰弱,已經無法將血液運送到全身,唯一能維持她生命的是一臺人工心肺機。她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重症加護病房裡。她的父母已經請來牧師為她做最後的禱告儀式。他們該如何向歐騰獨自撫養的孩子們解釋媽媽死於流感—一種常被忽視的小病?有誰能夠料到,那位充滿活力且一周去兩次健身房的年輕女性,會在二○一三年十二月,一腳踏進鬼門關?
聖誕假期期間,歐騰以為自己只是得了感冒,所以整個假期都和父母以及兩個年幼的孩子待在西賓夕法尼亞的家裡。兩天後她感覺好些了,便約了朋友喬一起共進晚餐。當歐騰回家時,她傳了訊息給喬,但喬收到的卻是一封不明所以且不知所謂的訊息。她在晚餐時還好好的,而且喬確信歐騰晚餐時沒有碰過酒精。喬覺得不太對勁,連忙驅車前往歐騰的家,他到達時發現歐騰顯得神智不清且身體虛弱。喬打電話給歐騰的雙親照看孩子,然後帶她到醫院就診。歐騰對急診護士說,她的肺好像著火了。急診室醫師進行一整套檢查:用聽診器檢查歐騰的雙肺,回音清晰;她的脈搏和血壓正常;沒有發燒;胸部X光片顯示肺部無感染;血液檢測正常且流感快篩結果顯示陰性。但醫師還是認為有些不對勁,為了保險起見,醫師建議歐騰留院觀察,並幫她施打抗生素。
歐騰的狀況急速惡化。幾小時後,她意識變得越來越迷糊,且呼吸越來越困難,抗生素看起來沒有起任何作用。該醫院的工作人員打電話求助在兩小時車程之外的匹茲堡梅西醫院。歐騰現在的狀況很危急,用救護車運送的風險很高,所以梅西醫院派了架救援直升機來接她。當直升機將她送到梅西醫院時,她已經無法自主呼吸。她一動也不動,一根管線進入她的喉嚨,管線跟呼吸機相連。
歐騰被直接送進梅西醫院的加護病房。她命懸一線,而且呼吸器已經無法輸送足夠氧氣以維持生命。胸部X光片顯示她的雙肺(幾小時前還是回音清晰且看起來完全正常)已經充滿膿包與液體。醫師為她施打更多抗生素並使用靜脈注射,防止血壓進一步下降。淩晨一點,加護病房團隊叫來霍特.莫瑞醫師,他受過專業急診醫師培訓且目前專職重症監護。他是歐騰的最後希望。
莫瑞是一名葉克膜專家。葉克膜將病人體內的壞血抽出後,排除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注入氧氣,再把鮮紅、健康的血液輸回體內,該技術常用於心臟或肺移植手術中。由於歐騰的雙肺已無法正常運作,所以需要該設備替代肺功能。莫瑞醫師只有極短時間向病人家屬解釋葉克膜並得到他們的同意。他說:「我不認為我們有其他選擇,葉克膜也許可以救命,但也會有相應的併發症。」
在這種情況下,家屬往往很難做出明智決定,他們往往高度依賴醫師,希望醫師能夠告訴他們該怎麼做。歐騰的父母已經到了梅西醫院,同意莫瑞醫師的建議。
很快,莫瑞將一根粗大針頭插入歐騰的腹股溝血管中,可以將她的血液從體內引出並送入機器清洗(去除二氧化碳)然後注入氧氣。另一根針頭插入頸部血管,血液從此處回流到體內。就在莫瑞醫師幫歐騰實施葉克膜治療後,歐騰的心臟也出現異常,莫瑞和他的團隊(包括護士和醫師)開始連續進行胸外心臟按壓,並注射一針腎上腺素來幫助歐騰恢復心跳。然而效果並不顯著,於是注射更高劑量的腎上腺素。歐騰的心臟功能只剩下原本的一○%,已無法再輸送血液至全身。歐騰的狀況似乎已經無力回天。
即使一開始歐騰的流感快篩檢驗呈現陰性,但莫瑞醫師決定用更精密的方法再度檢測一遍。這次發現歐騰感染H1N1流感病毒,和二○○九年爆發的豬流感病毒一樣。在幾個小時內,病毒就摧毀了她的雙肺,現在正在攻擊她的心肌。原本替代她雙肺功能的葉克膜也不足以維持她的生命了,如今還需要擔負她衰竭的心臟的工作。為實現這個目的,這臺機器需要重新插管,這就需要將歐騰轉移至四個街區外的匹茲堡大學長老會醫院,那裡的心臟外科醫師可以做這個手術。莫瑞在救護車後車廂裡陪護著歐騰,小心監視著可攜式葉克膜設備。歐騰被直接送進手術室。外科醫師用鋸子鋸開她的胸骨,在右心房(心臟的四個腔室之一)上插入導管,另一根導管直接插入動脈,然後胸骨重新縫合。她的胸部留下一條長長的垂直傷口,兩個粗管子從傷口內延伸出來,將歐騰與人工心肺機連接起來。這是最後的辦法了,莫瑞醫師已經無法提供更好的設備、更好的治療方法或更勇敢的方案。她要不被救活,否則就宣判死亡。
歐騰的父母和牧師一起坐在病房旁的家屬室裡等待。牧師說,他看到兩位天使,所以一切都會好轉。牧師說對了,歐騰的心臟在幾天後恢復正常。抗生素遏制了繼發性細菌性肺炎,血壓也沒再出現驟降。二○一四年一月十日,醫師為她撤去葉克膜,雖然她還是無法說話且需要連接呼吸器。一周後她的狀況進一步改善,可以撤去心胸外科的重症監護設備。二月十三日,她從長老會醫院出院,轉到家附近的一家療養中心靜養。她戰勝流感,但仍有一場硬仗要打。在重症加護病房裡待久了,患者的身體常常會變得嚴重虛弱。在療養中心,歐騰不得不再次學習如何走路、爬樓梯,並進行一系列她過去認為理所應當又輕而易舉的日常行為。經過兩周嚴格訓練,她離開療養中心返回家中。
二○一四年秋天,在她感染流感之後的九個月,歐騰才最終重返工作崗位。她的醫療費用將近二百萬美元,但幸運的是她有健全的醫療保險,只需支付十八美元。她的頸部和胸部都留下傷疤。針刺入腹股溝靜脈造成的神經損傷,使她到現在無法彎曲左側踝關節,左腿有時也會麻木。但是,她的存活和康復是現代醫學的勝利。
她被救了回來,因為她靠近一家有能力為她提供當今最先進治療措施的醫療機構。如果歐騰身處一九一八年的流感大流行—有歷史紀錄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流感大流行,她的命運將截然不同。那時最好的藥物就是阿斯匹靈,但當時這種藥剛發明,且常被誤用而因此致命。由於絕望和無知,所以出現大量稀奇古怪的治療法,從野蠻的放血療法到毒氣治療。據估計,那次流感大流行期間,全球有五千萬到一億人喪生。在美國,死亡人數達到六十七萬五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死亡人數的十倍。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正是流感爆發達到頂峰之時。流感是我們在某些時期都曾經歷過的體驗:冬季的咳嗽、發熱、身體疼痛和發冷,持續三四天,然後就消失了。身為一名急診醫師或一名患者,我既有躺在床上的經歷,也有站在床邊的經歷。我身為一名病人到訪急診室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就是因為患上非常嚴重的流感。我發高燒並開始神智不清,虛弱到無法喝水也無法下床,身體開始脫水。但即便是現代醫學—可以把我從相對較輕的感染中救回來,也可以把歐騰從死亡邊緣挽救回來—也不是萬能的。流感,仍然是連環殺手。
我們都滿懷期待,希望看到癌症的治癒、心臟病的根除。我自然也有這個願望,但身為一名急診醫師,我有個更樸實的願望:治癒流感。我們常會聳聳肩,把流感僅當成一次嚴重感冒,但是在美國,每年會有三萬六千至五萬人因流感而喪生,這是一個讓人震驚和絕望的數字。但還有更壞的消息,如果像一九一八年流感大流行時那麼厲害的流感病毒株,在今日的美國傳播,將會造成超過二百萬人死亡,沒有其他能夠想得到的自然災害可以匹敵,而且流感不是做好預防工作就不會到來的。二○一八年初,報紙就曾警告當年的流感是近十年來最厲害的,美國各地不斷傳出許多年輕、健康的人死於流感。有幾家醫院因流感病人不斷湧入變得擁擠不堪,醫院不得不搭起分診帳篷或把病人送走。
流感不像癌症一樣是「疾病之皇」,但卻可以發生在所有國家。從文明出現曙光至今,流感就一直伴隨著我們,折磨著全球每一個人類文明和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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