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流動的社會,作為一名教師,我們應該永遠和弱勢站在一起,而不是保護自己,默不作聲。
沒想到,師鐸獎的名單裡,會有我的名字。
三十多年的教書生涯,我一直都站在學校主流意識的對立面,被認同都很難了,遑論獎賞?
讓我來講幾個故事吧!
一、1992年,我開始在高中推廣台灣文學,頗引起矚目,幾個來旁聽的大學生,也想回去自己學校成立台灣文學社團。
「什麼台灣文學!只有台灣鄉土文學、台灣鄉土文化,沒有台灣文學!」
一個國文系看似溫文儒雅的教授,聽到台灣文學,突然聲色俱厲,阻止大學生以台灣文學的名稱成立社團。可是,這個當年很懼怕,或很不屑台灣文學的教授,後來也自稱自己是台灣文學作家呢!
如果,強調學術研究的大學,都容不下台灣文學,我在更保守封閉的高中,以台灣文學衝撞當年還有三民主義政治課的高中校園,要抵擋的,豈止是學校同事的側目而已!
「學校安全祕書來問我,你的思想背景,你要小心!」
我高中時期極少數非師範畢業的老師,曾經被迫一年無課可上,無薪水可領。已屆退休之年,還一臉驚惶來警告我這個剛剛返校任教的學生。
我後來在台中一中、台中女中也相繼成立台灣文學社,台中一中被改名為台灣文化社。女中創社之初,教官打電話給社長的父母,施加「關心」。我的學校有一位喜歡寫散文的女老師,把我的名字改裝後,編出一個負面的人物。
二、記得十多年前,性別意識仍舊保守的校園,一個清秋的午後,高三英文任教班級,一個因為性別困擾,被全班排擠的孩子,已經到了要再度休學的地步。我一進教室,全班的嘻笑吵鬧,頓時安靜下來,被捉弄的這個學生,眼眶紅紅的。
「〇〇〇去老師的抽屜拿考卷!這一節考試!沒拿到考卷不要回來!」
這個學生花了將近一節課的時間找考卷,其實,考卷不在抽屜裡。我才有充裕的時間,勸說全班的孩子。
「如果同性戀是一種病,你不應該嘲笑病人;如果他不是一種病,你們怎麼可以嘲笑他?」
我想在這個價值流動的社會,作為一名教師,我們應該永遠和弱勢站在一起,而不是保護自己,默不作聲。
三、前陣子,學校要推倒日治時期的舊宿舍蓋體育館,台灣文學社的孩子,起來奔走,終於通過歷史建築的文資身分,被保留下來。過程的風雨不必多談,奇怪的是:已經到了懷舊年齡的師長,極力主張要推倒舊建築;年輕世代,鮮少歷史記憶的學生,卻極力要保存。
當然,我又是被攻擊的目標,在臉書、在群組、在直播的動員會議上,我是那個煽動學生的背後黑手。他們不願置信:年輕人的思維與行動力,早將他們遠遠的拋在後面了。
七月初傳來獲獎的消息,我的心卻掛在一群孩子身上,有的才剛踏出高中校門;有的已經唸研究所,他們呼應香港民主危機,手舉「抗中保台」的標語,在彰化各地的傳統市場穿梭。
我可以想像:被冷嘲熱諷、被嗆聲,將是這群孩子,這個酷熱暑假的日常。讀高中的時候,他們有的跟我去非洲蓋水庫;有的跟我去日本,爭取黃土水原跡作品返鄉回台。視野與能力都非泛泛之輩,卻願意無悔地走入基層人群,為台灣發聲,為台灣奔走,國際視野是實踐在地行動的養分,不是拿來傲人的虛張聲勢。
去台北參加師鐸獎活動, 我的獲獎,是否可以讓更多人知道,在第一志願的高中任教,最讓我驕傲的,不是有多少孩子考上醫學系,而是有多少孩子願意做別人不願意做的事,忍受沒有掌聲,還會迎來噓聲的過程。
我的獲獎,是否可以鼓勵老師,選擇一條人跡稀少的路,雖然寂寞,但是,也不會寂寞太久?
當然,獲得這個獎,我不會去跟名人喝下午茶,對年輕人說三道四。年輕人縱有缺點,那是成長的代價,反而我們這群舊世代的老人,才需要更多的反省與學習呢!
「他年但願多情熱,來做台灣革命家」
多年前我在學生的畢業紀念冊,寫下台灣文學作家陳虛谷的這句話,鼓勵年輕人要以熱情去改變有點冷漠的世界。幾十年來,我們曾經一起走過話劇社、台灣文學社、反國光石化、反課綱、非洲志工、日本踏查、國際青年會議……不論現在的你們,有沒有得到主流社會的認同,你們是這條有點孤單的路上,我最不悔的風景,最絢麗的人生詩篇,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