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底在日本舉行的G20（20國峰會），美國總統川普、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見面會談，雖然和緩了貿易戰的緊張氣氛，後續發展仍留下許多問號。日本野村總合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辜朝明，接受《財訊》專訪時，才剛剛離開大阪現場。辜朝明總是能從複雜的局勢中，梳理出脈絡，提出敏銳又犀利的觀點，以下是專訪內容：
不許妥協讓步！ 各方施壓 川普談判難度大
《財訊》問：6月底G20「川習會」之後，你觀察到什麼變化？
辜朝明答：在G20之後，我認為美中雙方都比較願意妥協。之前的協商破局，是中方認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我想美方會在措辭或表達上調整，讓中國能夠接受。
我剛剛從大阪回來，和很多人交換意見。貿易戰是由川普發動，在過去1年多，川普可以自做主張妥協，或者另起新協議。但是近1個多月，他已感受到來自勞工團體、國會議員更大的壓力，要求他「不要妥協」，他現在已不能輕言讓步、放棄，這是最近1個月的新發展。雖然，美中雙方仍想達成協議，但現在來自美國勞團及國會的壓力，比半年前、1年前更大，限縮了川普妥協的空間，也增加談判難度。
問：美國在5G及其他重要科技技術上對中國施壓，與1986年美日簽署半導體協議相似嗎？對於中國有什麼影響？
答：在科技技術上，華盛頓的態度是不再讓中國竊取技術。這和30年前的美日問題完全不同，當時是美國抱怨日本不買美國的半導體；這次，中國非常願意採購美國的半導體產品，但因中國一向熱中於竊盜知識產權，美國不願意賣。
還有，美方也忌憚中國法令（編按：指《國家情報法》），其規定公司或公民有責任提供相關資訊給政府。目前南海的緊張局勢，加上資安問題頻傳，都讓中國科技產品銷售到美國的難度增加。美國在科技上限制中國，長期會助長中國發展自己的產業技術；但短期，因為中國相關產品不容易賣往美國，對銷售不利。
問：1985年美國和各國簽下《廣場協議》，令日圓兌美元一路升值。這次會希望人民幣升值嗎？
答：我認為，正確解讀《廣場協議》的目的，其實不是要日圓升值，而是讓美元兌所有貨幣貶值。現在也一樣，美國的貿易赤字來自很多國家，在亞洲包括中國、台灣、韓國、日本，都是美國的順差國，如果這些貨幣一起對美元升值，將是解決美國赤字的最好辦法。
注意，我不是說美元應該貶值，而是說如果美國要解決貿易赤字，就要從大部分的順差國家著手，川普採用關稅來解決，但是提高關稅很難而且是壞事。我認為用美元貶值來解決赤字，會比關稅好。當然，影響匯率的因素很多，包括資金流動等等，除非各國政府能夠像1985年《廣場協議》一樣，願意坐下來談，才能解決貿易失衡的問題。不過，中美之間的對立，還夾雜著政治、國際安全等領域，已經超越經濟議題。
聯準會的動向？ 升息與否 對美經濟影響低
問：美國聯準會（Fed）也放風聲要降息，美元匯率會怎麼走？經濟上有什麼影響？
答：現實環境裡，美元兌人民幣匯率受到許多因素影響，中國有很多資金想要流出，但是政府管制不讓他們匯出來；如果中國政府不管制，人民幣的幣值可能還會跌。所以這是奇怪的情況，從貿易盈餘的角度，人民幣兌美元應該升值；但是從資金外流的角度，人民幣又可能貶值，而資金外流又會衝擊中國資產價格。
在美國，並不是很多人想借錢，如果聯準會把利率降到零，也可能沒有通膨；或者聯準會把利率升到2.5%，也沒發生什麼事。其實，不管升息或降息，都不算是美國的變數，對經濟影響很低。
站在中國的立場，人民銀行（央行）一定會配合政府行動，刺激經濟成長，如同剛才所提，美中貿易戰還有政治的考量。如果這是一場戰爭，美國聯準會主席鮑威爾可不能坐著不動，總要做點事幫助美國打贏貿易戰，就像人民銀行支援中國一樣，我認為這是美國寬鬆貨幣政策背後的關鍵思考。
問：美國、中國的央行決策都加入政治考量，會導致貨幣戰爭嗎？
答：中國人民銀行已經好幾次調降存款準備率，營造較寬鬆的資金環境。美中已經是全面對抗，萬一局面不利美國，聯準會當然不能無動於衷。此際，陰謀論者總會鋪陳一系列的情節，說中國人行做盡一切努力去緩和貿易戰的衝擊，聯準會也不能置身事外。但如果撇開貿易戰，你單獨看美國的經濟表現，實在無須在此時提出寬鬆貨幣政策。
如果要扣上「貨幣戰爭」的說法，就表示雙方要用貨幣手段去打敗對手；但我認為，美國要解決貿易赤字，可以引導美元貶值，如果其他國家的貨幣順勢兌美元升值，那就不會有貨幣戰爭了。不過，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香港地位生變？ 一國兩制若毀 中共代價大
問：香港因《逃犯條例》引發大規模抗爭，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是否生變？
答：如果中國想要維持一國兩制，必須要讓香港人高興，不要去改變法令，香港依然是國際金融中心。然而，香港人已經感覺中國想要放棄一國兩制，朝向一國發展。
目前香港享有獨立關稅區的待遇，一旦香港完全成為中國的一部分，美國將收回香港在關稅、貿易上的特殊待遇，等於雙方撕破臉，到時香港的經濟將快速下墜，資金大量撤出。住在此地的英國人、美國人、印度人，就連從內地移居香港的中國人，他們都不太喜歡中共，會快速逃離香港；即使留在香港，中國也很難管理這些人。
所以，如果中共硬要顧及面子，讓香港從一國兩制走向一國，錢、人將大量撤離，中共將付出巨大的代價。另一方面，如果中共還想維持一國兩制，會將《逃犯條例》修法責任推給香港政府，以此藉口脫身，香港得以維持獨立關稅區的地位。
問：在美中對抗的局勢下，美國愈來愈重視台灣，包括對台軍售、幫助台灣重返國際等，你如何解讀這樣的發展？
答：好多年前，美國對台灣的態度就是「不要惹事、做個好孩子」，他們相信中國總是會向美國學習，走向民主之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正好和預期相反，幾年前，美國人已經警覺到中國的路線並非和他們想像的一樣，所以美國轉變態度，與台灣更親近。
即使不少人認為，這是台灣的機會，可以從美方得到較多好處。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也有令人擔心之處。我在華盛頓當地的朋友們，認為川普總統就是最大的風險，他也有可能為了與中國達成一個好交易，而犧牲台灣的利益，因為川普這個人就是充滿變數。
問：台灣明年將舉行總統大選，如果蔡英文沒有勝選，美國會繼續支持台灣嗎？
答：嗯，我不認為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可以講，如果蔡英文當選，美國會很開心，他們對她非常信任。
問：過去兩年你給台灣很棒的建議，包括建議政府要多花錢，要努力區別台灣和大陸的不同，今年有什麼建議？
答：我想這些建議仍持續有效。因為台灣和日本、美國一樣，家計單位存錢或僅少量借錢，企業借款也不多，雖然台灣的企業有增加投資在越南、菲律賓等地，但是在國內投資有限，所以政府要多花錢。
政府花錢有理！ 利率低 台日應多舉債投資
台灣游資氾濫，除了停泊在股市，政府發行的債券殖利率也低到1%不到的水準（編按：7月3日10年台債殖利率0.655%，接近2016年的歷史低點），債券市場的現象告訴我們，政府應該多舉債，並且聰明地運用這些資金。
大家都會花錢，花錢當然容易，但是聰明花錢可不容易，還好，這件事現在變得容易些，因為及格的標準降低了，正是因為台灣10年公債殖利率不到1%。政府只要找到年化報酬率大於1%的專案，就可以大膽舉債投資，因為投資案可以達到財務自償（self-financing）。
我建議政府設立一個獨立委員會，政治人物只要給意見就好，委員會來判斷投資專案的年報酬率能否達到1%，或更高的水平，這些專案應該優先處理。為何要設獨立委員會？因為有政治力介入的投資專案，效果通常不會太好，也可能被中止。民眾會因此憂慮未來，擔心政府破產等等。
問：日本經濟復甦進度如何？貿易戰有什麼影響？
答：貿易戰也打擊到日本，因為日商出口關鍵零組件到中國。如果美國未來再對中國的出口商品提高關稅，當然會影響這類日商的業績。
日商也會投資新的生產基地，例如孟加拉、越南等地；但因為不是投資在日本境內，所以即使日本央行祭出寬鬆的貨幣政策，結果也會和美國、台灣一樣，於事無補。
目前日本10年國債的殖利率只有0.7%，資金成本更是低廉，所以要做的也和台灣一樣，政府必須設獨立的委員會，設定報酬率就是10年國債殖利率0.7%，也就是資金成本，投入這些計畫讓經濟成長。
(本文節自財訊585期，詳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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