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成立於台北的「閃靈」樂團,不僅僅只是台灣樂界的元老大團,
在國際上也擁有極高的地位,甚至被英國《衛報》譽為亞洲的「黑色安息日」。
林昶佐是團內的靈魂人物,同時又是時代力量的立法委員,
從「死腔」到清晰溫文的政策論述,握拳,而後合掌,
這是Freddy人生重要的功課。
凌晨一點多鐘,電視台的記者全走光了,台北市長沙街上某間老熱炒店,迎來了人客稀落的時刻,日光燈管中發散出不帶情感、白生生的光,把室內照得通明。「閃靈」主唱林昶佐(Freddy)坐在圓桌一端,吉他手小黑坐在他旁邊,鼓手Dani在另一側,Freddy對面坐的則是香港音樂人何韻詩。
他們都不是習於「噤聲」的傢伙,幾人挨著桌子低聲接耳地談著話。但這裡該是慶功的場子才是,「閃靈」幾小時前剛拿到金曲獎「最佳樂團獎」,桌上也擺滿了飯菜還有啤酒。
氣氛卻怎麼也不對,誰也沒有咧嘴大笑。因為他們都知道,不久之前,又有一個女孩走了。
黑死金屬風 嘶吼出台灣母島的糾結
最近,與台灣相隔一小片海的香港城發生了大事,市民為了抵擋《送中條例》強度關山,激起一場如火如荼的公民運動,然而特首林鄭月娥和港府沒什麼退讓的意思。
有時候,無力和焦慮感會隨著時間點滴澆灌,愈長愈大。金曲獎頒獎這天,一個少女竟決絕地從粉嶺嘉福邨的福泰樓高處跳了下去。她在牆上留下一百多字的遺言,「願可以小命成功換取二百萬人的心願。」意欲死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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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香港警方用黑色塑膠袋遮住了她寫上大字的牆。
在慶功宴上,林昶佐穿了件黑色襯衫,何韻詩套著黑西裝外套,神色顯得很疲憊。她淡淡地嘆了口氣說:「一個也不應該少……抗爭路上不能急。我知道那狀況非常糟糕,但我還是懷抱希望。」
何韻詩會參加慶功宴,是因為她參與演唱了「閃靈」的〈烏牛欄大護法〉。「閃靈」的音樂走的是黑死金屬風格,那些密集的音符、粗暴的音牆、五聲音階、嗩吶二胡,以及從Freddy描好濃妝的嘴裡、撕扯出的死腔咆哮,都結合著台灣獨有的歷史、傳說、宗教,以死亡意象,訴說纏繞在台灣母島的一切。
金曲獎評審主席陳珊妮說:「閃靈得獎代表他的感言和自由時代,和時代脈動是連結的,他們作品傳達了當代的現況,還有台灣歷史脈絡。」
然而,如果說「閃靈」過去的音樂,總像是「握緊拳頭」的反抗,冷眼凝視並控訴那些壓迫者,那在這場「慶功宴」上,他們可能沒想指著誰嗆。當晚的氛圍,或許更接近他們新專輯《政治》裡的另一首歌。
那首歌叫〈合掌〉,「閃靈」在詞曲之中,鬆開了素來握得緊緊的拳頭。如果自己把掌心對著掌心是祈願,把掌心對上別人的掌心叫牽手,Freddy在歌詞裡的「合掌」便傳遞了這種溫柔:「引我的魄,引我的雙跤,向望會再會剎那千華。」
Freddy看起來身子和靈魂也都乏了,獲獎的興奮感並沒有沖淡悲傷。慶功宴現場氣氛很沉,根本沒放音樂,只是安靜地在悼念著亡者。
「要對自己再有信心一點……」Freddy像在對何韻詩說、對我說,也像對他自己說。
大夥兒沒有坐太久,臨去前,林昶佐看著何韻詩幾秒,然後撐開手送上了一個很大的擁抱。
熱炒櫃枱的阿姨冷不防大喊了一聲:「加油!」林昶佐、何韻詩露出很微細的笑容。
投身修羅場 音樂與政治分不開了
金曲獎隔天清晨,Freddy並沒有休息,他很快又轉換到另一個身分之中,二○一六年林昶佐選上了中正萬華區的立法委員。周日,地方上有幾個長輩旅行團正準備啟程去旅遊,林昶佐趁機會快速上了每輛遊覽車,用三十秒時間打招呼,也試圖向長輩們談談自己這幾年來在政策上的努力。
去年地方選舉,林昶佐募款力挺時代力量候選人選議員,其實早把人情用盡。這時候,已經到了要啟動連任的時機了,對手選舉看板在選區各處可見,他的經費卻還是乾的,現在重中之重,就是要勤跑基層。
搞到近中午,Freddy趕緊趁空檔衝回家抱抱女兒,告訴她「阿爸拿了金曲獎」,才再抽空接受了我們的訪問。
一會兒出席金曲、一下子擔憂著香港、又要忙立委的事務,Freddy還是個孩子的爸,難道不會因此活得很掙扎、選得很掙扎嗎?「掙扎,但是不會因為掙扎就不拚連任啦。」Freddy笑笑,面色很疲憊,他昨晚只睡了三小時,邊啃著便當裡的雞腿邊說話。
有人說:「政治歸政治,音樂歸音樂。」更有媒體報導,「閃靈」拿獎,林昶佐立委的身分「染綠」了金曲盛典。然而就像Freddy的生活一樣,創作、生活、政治,都應該自由被談論,所有事情都不可能分開來看。
「有感觸,音樂做出什麼樣內容就都有可能,音樂本來就是抒發心情的創作,心情對什麼有感,音樂人就誠實寫出來,因為顧忌不寫,或是因為政治選擇不寫,我不能理解。」
Freddy的「死腔」並不絕望,他說,這張名為《政治》的新專輯,其實誕生在他女兒米魯的床榻間,他總是邊唱歌(當然不是用死腔),邊哄米魯睡覺,「專輯裡我們談到很多宗教裡的神,都是隱喻,有些是困難,也有些是希望、是勇氣。」
「過去我們做音樂,比較多是支持、或是反對什麼,」但成為了立委,他投身的地方,可能就像專輯的英文名稱 「Battlefields of Asura」,是眾生、眾聲喧譁的「修羅場」,「有時候會很灰心,就像我支持同婚時,有人只是指著我罵。哇!我們還有什麼辦法?有人認為這就是要跟摩天輪、電線桿結婚,有時候沒辦法談事情。」但是他又說:「所以得有耐心,除了支持、反對,也要懂得溝通。」
與焦慮共存 刺青九顆太陽藏心願
他捲起袖子,手上刺青是他自己設計的九顆太陽,每一顆都代表一個心願,「心願」的面積很大,「日頭」正盛,看起來大放光明,但是也灼人。
就像那片刺青,Freddy也有與自己和解溝通的任務,其實他從青年時期就患上了焦慮症。「半夜,我擔心房門沒關、冰箱門沒關,一晚起床看好多次。躁症的時候,我能連續數晚都不睡覺,每晚念書,還再去看子夜場電影,最後全身虛脫累癱。」
剛開始,林昶佐沒什麼病識感,「輕生的念頭也有,我跟我爸打架,衝動的時候,甚至會覺得活著沒有意義。覺得人生完全不是我要的。」他和父親自青年期之後,其實關係並不緊密。爸爸是台灣老一代的閩南古董商,還抱持著許多保守的觀念,除了對「國民黨威權」的不滿,父子之間的情感也因為爸爸和媽媽分居、情感上的不睦,甚至暴力,出現了鴻溝。
父臨終和解 生死間悟出這代人使命
一六年、一七年,Freddy遇上許多事,一來他從樂手身分走向政壇,接著女兒出生,沒過多久,他的父親又突如其來地就因為心肌梗塞去世。這就是一個關於生、關於死,也關於溝通的故事。
「我爸爸身體一直都很好,那天是五一勞動節,我去參加活動,爸爸的女朋友突然打電話給我,跟我說:『他撐不住了。』」Freddy回想到那個時刻,許多情緒其實是糾結在一起的。
父子關係因為林昶佐踏入政壇逐漸有了緩解,父親在國家認同上,閱覽無數書籍,兩人終於有辦法討論事情。爸爸走前三、四天,林昶佐卻才第一次把女兒帶給阿公看。
「生命與死亡的距離,感覺很接近……女兒才幾個月大,爸爸走的時候才六十九歲。」後來他在父親遺物裡看到了許多剪報,有作為主唱的Freddy,也有作為立委的林昶佐,那一刻,此岸與彼岸,父親與兒子,兩個世代或許有了真正屬於情感上的交流。
「這讓我學會沉澱更多思緒,做政治這件事,一方面對上一代要有交代,另一方面對下一代要有負責。我們接著該怎麼做?要擺爛?還是要打造好的環境?我爸五月一日忌日,每年我都會去掃墓,我並不是很相信(鬼神),但我要跟他交代,對小孩也一樣。」Freddy說著。在他腦袋裡,做音樂多半也是同一回事。
上老下小,這代壯年人,總是必須扛起溝通和做事的角色。曾經他也因無力想乾脆不搞政治了,但他頓了一會兒,又說了一次,「無論如何要找出一條路。」就像他並不清楚自己的焦慮症是否已然痊癒,但靠著音樂和半固定吃藥,他現在已經與病症和平共存。
和解很不容易,可能需要的是激烈的反抗,就像香港人正在做的事,也像「閃靈」音樂裡傳達出來的意念。那個香港女孩失去了生命,Freddy將刺青的手臂攏了起來,浮沉起落,生滅輪迴,他合起了掌。
我問林昶佐,九顆太陽分別代表什麼樣的心願。Freddy說:「有些是私人的願望我就不說了,但其中一個,就是希望讓台灣變成一個公平的社會、正常的國家。」這個願望也是為了米魯和許多下一代人,他接著終於露出開心的笑容,「米魯會唱『閃靈』的歌,像是〈烏牛欄大護法〉,嘶吼那種也會!」
截稿前,七月二日凌晨,香港反送中運動衝突升級了,市民占領了立法會,警察準備包圍清場。林昶佐傳了條訊息給我,又憂心忡忡地說:「發射催淚彈了,希望朋友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