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3編按:中美貿易戰白熱化,日前外電曾報導中國有可能打「稀土牌」,把禁止稀土出口當作是對美國貿易的反制。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5月20日特地赴江西視察稀土工廠,強調「稀土是重要的戰略資源」,究竟稀土到底是什麼東西?中國在這領域怎麼會變成獨大?
「稀土」金屬是格外柔韌、耐高溫、能導電的金屬,用在手機、GPS系統、雷射、硬碟、噴射引擎、飛彈導引系統和其他許多高科技產品上。
2010年,中國政府阻撓一批原已談定的稀土金屬運到日本,也突然加緊管控已行之數年的出口配額。全世界的稀土金屬產量,中國占了9成多,市場因此恐慌,其中某些金屬的價格暴漲為原來的20倍。數個國家把中國告上世界貿易組織(最後贏得訴訟);許多政治人物、記者、國安專家表示情勢險峻。
但其他無數人問「稀土到底是什麼東西?中國在這領域怎麼變成獨大?」連第一個疑問都難以清楚回答。例如,事實上,許多稀土(包括鏑、鐿、鈧等有著怪名字的元素)在地殼中的含量和銅或鉛一樣高,儘管其他稀土的確非常稀有。
此外,一般來講,人們以非常少量的形態運用它們,用以和較常見的金屬製成合金(去年全球每開採出1噸的稀土,就同時開採出約2萬5千噸的鐵)。因此,即使需求大漲,也不必然會短缺。
另一方面,它們在任何工序或產品上只需用到極少量,因此價格大漲也不會扼殺需求(如果占某產品價格1%的東西,其價格漲了2倍,成品價格只需漲2%就能彌補多出的成本)。使價格最後回落的因素,反倒通常是新礦的啟用或新礦的威脅。
但大且富集的稀土礦的確很少見,它們往往分布零散,與其他元素共存於岩石中。此外,有些稀土很難將其與共存的其他元素分離,而且這些其他元素裡,有許多元素具有放射性。這意味著稀土開採往往對環境有特別不利的影響:有許多種稀土,即使只為了取得少量,都需要搬運大量岩石,用高溫或強酸將其加工處理,從而產生許多極毒的廢料。於是,由於環境問題,稀土開採在許多地方並不可行,即使明知當地有稀土元素存在亦然(最新的技術能大大降低這些衝擊,但會使開採成本大增)。
中國的稀土幾乎全產於內蒙古,而就中國的標準來說,內蒙古人煙稀疏。多年來,美國最大的稀土礦區位在偏遠的加州東部,但即使該礦區都不符合環保標準。2010年後價格大漲期間,有些美國投資人和官員曾考慮月球的稀土開採計畫。
18世紀就發現數種稀土,但在1880年代之前,它們的用處不大。然後,維也納化學家卡爾‧奧爾‧馮韋爾斯巴赫(Carl Auer von Welsbach)發現塗了稀土鈰的纖維能製成絕佳的提燈:纖維加熱後燒掉,留下質地如陶瓷的東西,而當再度加熱時,該陶瓷般的東西發出強光且未浪費多少能量。
馮韋爾斯巴赫的「煤氣燈白熾罩」(gas mantle)不久就被用於世界各地的街燈;到了1930年代,已賣出超過50億個,其中有些至今仍在使用。他也發現將他製作燈後留下的鈰與鐵結合,可製成幾乎無懈可擊的電石。這一合金如今仍被用於從香菸打火機到汽車啟動開關的各種東西上。
然後,有人發現稀土的其他用途,尤其是用在武器上。有些稀土燃燒劇烈,構成絕佳的導火線(包括用於核彈的導火線);其他稀土超乎尋常的耐高溫,使它們極適合用於射彈、噴射引擎之類的東西。
但1980年代,人們認識到某些稀土極不尋常的特性,使它們極適合用於需要用到強磁性但輕之磁鐵的電子儀器,這時稀土迎來更大的榮景。如今我們生活周遭充斥著這類物品,全世界每年使用的稀土金屬大約是1960年代時的20倍之多。
早期產地分散於世界各地,而且往往具有濃厚的跨國性質。例如,過去世上最大的釷礦位在英屬印度,但該地產出的釷幾乎全在德國加工,直到一次大戰爆發後才打破這局面。
從更廣的局面來看,1914至1915年激烈的戰略競爭,使國家更加著力於將這類物質牢牢地掌控在手裡,在冷戰期間,這一情勢未變;例如美國一度欲完全掌控攸關原子彈(或原子能)生產的所有金屬,包括數種稀土。
中國的稀土綜合礦區—內蒙古白雲鄂博礦區,1920年代開始開發,當時中外聯合考察行動發現數種戰略性金屬(以及恐龍化石和曾短暫被視為一獨立原人支系的遺骨)。1930年代繼續開發,大部分在與德國地質學家、工程師合作下開發—中國的國民政府得到技術援助和金援,德國則得到有助於其重整軍備的礦物。不久後,開發這些礦場就與將更多漢人移入該地區定居(和移走牧羊蒙古人)、防止受日本支持的蒙古獨立運動團體染指密不可分。
1949年中共拿下中國大陸後,蘇聯成為中國開發白雲鄂博的夥伴(1945至1949年美國曾短暫取代德國之位)。產量劇增,但基本上依舊著重於軍用的重工業。白雲鄂博戰略地位重要,因此中國政府予以大力支持,分派技術性員工時將其列為優先派用地;品管得到重視,而製造消費財的產業則非如此。在這期間,環境傷害大體上遭到忽視。
1950年代末期,蘇聯技術人員撤走,白雲鄂博的礦物攸關中國製造原子彈計畫的成敗時(中共於1964年引爆其第一顆原子彈),這些模式變得更為牢不可破。1980年代,需要用到稀土的個人電腦等新設備銷路猛增時,太平洋兩岸政府政策的改變,提升了中國稀土的獨大地位。
後毛澤東時代的改革鼓勵中國國有企業追求獲利,並減少對多項國防導向的重工業補貼(北京郊外原屬極機密的火箭建造廠區的棄置,乃是這些改變所帶來的另一個出乎預料的結果,該廠區後來成為北京著名的「798」藝術區)。後毛澤東時代的政權想得到外援以發展經濟,但又不想放掉其控制權,於是新的規定,鼓勵附帶技術轉移的外國投資,同時堅持讓中國繼續保有基本資源的所有權。
在這期間,有些開採、提煉稀土的美國公司難以符合環保標準—例如輸送有毒廢水的管子一再破裂。他們看到將稀土提煉作業外包的好處;於是,在美國境內礦場完全關閉之前,有一段時間,加州將開採出來的礦石運到中國提煉。愛德華‧尼克森,即1971年重啟中美外交關係的美國尼克森總統之弟,在其中某些交易裡扮演了重要角色;說來奇怪,水門案特別檢察官的兒子,小阿奇博‧考克斯(Archibald Cox, Jr.)亦然。
隨著時日推移,以稀土金屬為基礎的磁鐵,其生產也愈來愈多地外包給中國,而且外包者不只美國公司。這使富國不再有環保問題,但這只是把問題轉移到別國,而非予以根絕。
1980、90年代期間,中國的稀土礦區變得更大,但日益加劇的環境問題大體上仍遭忽視—1997年白雲鄂博的癌症致死率是中國西部其他地方平均值的7倍之多,在多種提煉過程中用到的砷毒害當地供水,造成另外多種嚴重病痛。此外,稀土生產過程產生的劇毒廢水裝在容器裡,而容器漏水,有些廢水離黃河甚近—犧牲白雲鄂博許多居民是一回事,但從更下游黃河取得飲用水的2億人是另一回事。
久而久之,中國公司在製造更多含有稀土的電子產品上變得更有競爭力;中國的計畫人員助其躋身生產鏈裡更高科技的區段。原物料出口稅退款制度於2004年大部分廢除,轉而追求利潤更高的下游生產。
中央政府制訂了礦物生產、出口配額,想將林立的採礦公司整併為更少幾家且大部分為國有的公司。令外國買家惱火的2010年配額,乃是欲將民營採礦業者納入控制的作為的一環,這些民營業者往往特別無視於環境所受到的傷害(原因之一是它們的銀彈不如國營企業充足,而且長期來說前景較不明確)。但許多地方官員保護民營採礦業者(和從他們的便宜礦石得利的其他產業)以保障當地就業機會,於是中央政府欲加緊控制採礦的努力,絕大部分只收到短期之效。
但這類作為的短期成效已足以引發憂心與貪婪,尤以在需求持續成長的背景下為然。舊礦場,例如加州東部的礦場,重新啟用;有人在數個地方尋找新礦床;有人計畫在多個偏遠(且往往生態脆弱)的地方開採已探明的礦床:亞馬遜河上游、格陵蘭島、深海床底下,乃至月球。其中有些計畫已進展到引發投資熱和產生巨額帳面利潤的程度,但大部分未有可觀的產量—至少目前為止沒有。
事實上,如今這項產業已差不多回到2010年前的「常態」。大部分稀土的賣出價比2009年時高,但高不了多少;中國境外的大部分礦場(包括美國所有礦場)再度歇業,有些大公司破產(美國生產商MolyCorp的股價最高時漲到將近80美元,後來跌到36美分,不久後破產)。
如今中國仍支配全球市場,但支配力不如以往那麼強。在中國境內,政府仍拼命關閉不合法的礦場,這些礦場往往有危害礦工性命、環境和國營礦場利潤率之虞。只要稀土的買家知道他們能在必要時增加其他地方的稀土產量,他們就不覺得實際上有必要這麼做;於是,只要有非法礦場和走私者使價格高不起來,常令人憂心忡忡的中國官方「壟斷」就很可能還是不會有高獲利。這就是生產這種商品—不可或缺但使用量甚少,因而稀有,但又不稀有的商品(視你怎麼看待它們而 定)—奇特之處。
本文摘自《貿易打造的世界:社會、文化、世界經濟,從1400年到現在》
出版日期:2019/04/29
作者簡介
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
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學系校聘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曾於加州大學爾灣分校任教超過20年,是加州學派的重要學者,並於2013至2014年擔任美國歷史學會會長,也是唯一獲得兩次費正清獎的學者。
史蒂夫.托皮克(Steven Topik)
1984年在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擔任歷史學教授迄今。專攻拉丁美洲史,側重於墨西哥和巴西,並研究咖啡經濟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