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海董事長郭台銘日昨宣布要參加國民黨初選,爭取代表國民黨競選2020總統。
一時之間,各界議論紛紛。
由於郭董在太陽花運動不久之後曾說「民主不能當飯吃」,再加上他的主要投資都在中國、他的企業強人形象深入人心,不少質疑者憂慮,一旦他當選總統,台灣人民所珍視的自由民主,恐怕不保。
為解消此一質疑,近日他澄清說:他一向堅持民主,只是「民主動能須化為經濟的成果」,就算簡化為「民主不能當飯吃」,也絕不代表他就否定民主。
郭董的這一番澄清是否足以解消民眾對他的疑慮,尚未可知。
因為許多民眾都相信,增進人民的經濟福祉是民主社會政治領袖的本務之一(因此,任內經濟表現不佳的總統通常會失去民眾的支持,無法連任),甚至都知道,雨露均霑式的經濟發展,對鞏固民主秩序,非常重要,但不少民眾擔心的,其實是郭董對中共併吞台灣的野心過於輕忽(因此說出了「國防靠和平」的奇論),無法排除他當選後,也許會接受某種「一國兩制」版本的自由民主台灣方案。
換言之,大家憂慮的是,台灣的政治領袖,即使在理念上不否定民主,但在實踐上,卻以「經濟繁榮」之名去冒險,而逐步讓台灣人民(或其後代)失去了自由民主的生活方式。
而且中共越強大,這個「台灣變成另一個香港」的疑慮,就越揮之不去。
有些論者稱這種心理為「恐中」、「懼中」,相當準確。
已經決定要競逐總統大位的郭董,若只一味強調「政治要為經濟服務」,恐怕就畫錯了重點,要如何向台灣民眾證明他爭取來的經濟奶水沒有「毒」,才是關鍵。
即使擱置上述的疑慮不談,僅就總統候選人的格局而言,郭董主張「政治要為經濟服務」,雖然不能說毫無道理,但理念高度不足,遠遠次於「民主政治要為社會正義服務」;郭董似乎沒有意識到經濟其實也只是工具(雖然極為重要),而不是目的本身。
不可否認,郭董的「政治要為經濟服務」,是一個相當流行的庶民觀念。
它聽起來非常務實、明確,對照而言,「社會正義」則顯得抽象難懂、似乎見仁見智、永無定論。就郭董的人生經驗而言,以經濟作為競選的關鍵詞,比起去論述社會正義是什麼,既可以展現自己成功累積財富的記錄,又可以省去無謂的知性糾葛,絕對是一項勝選策略。
然而,在民主國家的大選中,總統(或總理、首相)候選人避談自己對社會正義的理解與具體的實現方案,是極不負責的表現。
這是因為社會正義涉及的,是個人可以對其政府有所主張,或有道德權威要求其政府去保護和保障某些利益的權利問題,而且政府原則上必須最優先予以處理,不是可有可無、錦上添花、行有餘力再做不急的問題,也不是如何有效增進人民整體福祉的問題。
郭董可以在2012年,以企業家的身份,反對馬英九政府以正義之名開徵證所稅,並大聲質問:「人都是聰明動物,什麼叫做正義?」
但宣布參選總統後,郭董不能只問不答了。
他現在必須自己去回答這個問題,而且還要公開向民眾說明:什麼是他必須以社會正義之名去做的事情(社會正義要求政府制定什麼法律、推動什麼制度和政策)?
任何人打開一本現代政治學教科書,都可以看到:民主,就是由人民普遍享有方便行使的投票權、自主地行使投票權,來解決爭議,產生必要的集體決定(包括選舉各級政治領袖)之程序。
就這個意思而言,民主政治沒有保證任何結果,民主政治的「品質」如何,端視參與者以什麼理念去引導自己的決定。如果說以社會正義為名的民主政治,就是參與者公開接受以社會正義為最高理念的民主政治,那麼,如何讓台灣的民主政治成為以社會正義為名的民主政治,就是我們的共同事業。若然,那麼,在各級選舉的過程中,候選人透過自己對社會正義的公共論述,去鼓勵民眾反思社會正義的內涵、激發他們接受社會正義引導的政治意志,就是一項無法拋棄的政治責任了。
以社會正義為名的民主政治,並非人類政治生活自然演化的結果,而是有待人為的努力才可能逼近的理想。作為一個理想,它蘊藏著推動人類歷史進步的巨大動力,許多論者仍然相信,以社會正義為名的民主政治是人類文明化的未竟之業,而其實現的可能性(相對於不可能性而言),也正是(如康德、羅爾斯所言)人類繼續存在的意義之所在。明乎此,郭董既然準備棄商從政,何不選擇走一條意義非凡的道路?
作者為政治哲學工作者,相信抽象問題與具體問題同樣重要,認為具體問題,甚至實踐的策略和變革的方案,要想得透徹,一定會觸及有待釐清的抽象概念和價值,也同意羅爾斯的觀察:沒有人去思考抽象而困難哲學問題的社會,是一個殘缺不全的社會。
本文獲「思想坦克」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