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二月,浩鼎新藥解盲前後的一番發言, 讓聲譽卓著的中研院院長掉入輿論沸騰的地獄。 害怕別人眼光、不敢看新聞,連該得的國際獎項都不敢拿,錯過了諾貝爾獎。 從恐懼到鼓起勇氣,在一片罵聲之中,他不厭其煩重申自己的清白。 二○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法院宣判「無罪」, 這將近一千個日子,翁啟惠是怎麼走過來的?
二○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點,浩鼎貪污案一審宣判,審判長才剛說完「無罪」兩個字,旁聽席上的翁家親友,立刻爆出一陣如雷掌聲與喜悅的啜泣。當事人中央研究院前院長翁啟惠和台灣浩鼎董事長張念慈都未到場,只有律師帶著一疊白紙黑字的聲明,代表翁啟惠發聲:「正義雖到,名譽難復,希望就此畫下句點。」
這份聲明稿,翁啟惠只寫了一個版本。「要我寫有罪版本的聲明稿,寫不出來。」勝訴了,電話裡他的聲音仍然溫涼得沒有起伏,「我一直都相信我是無罪的啊。」一審宣判前一個月,他接受《今周刊》專訪,就說自己不要證據不足的那種無罪,「我要實質的無辜。」
二○一七年起訴的首宗社會矚目重大案件
在法院文件上,浩鼎貪污案是「一○六年矚重訴案第一號」,代表一七年起訴的第一宗社會矚目重大案件,再前一年的一六年二月,「翁啟惠」開始頻繁登上媒體版面。
一六年二月二十一日,以翁啟惠研發技術成立的新藥股王浩鼎,股價在此前數個月內攀升逾倍,股民引頸期待的乳癌疫苗二/三期臨床試驗解盲成績,竟然是數據未達標。
解盲當天,翁啟惠接受記者採訪,指出問題出在試驗設計不良,但超過八成的病人有免疫反應,也產生抗體,這次試驗可以說「成效很好」。
這番話成了浩鼎案導火線。三月,他的女兒翁郁琇被爆出是浩鼎大股東,而翁啟惠代女兒在解盲前賣了十張股票的消息,愈傳愈失控。翁啟惠名字後頭出現的關鍵字,除了中研院院長,還多了一個「內線交易」。
至今,問他「會不會後悔,若當時沒有發言就好了?」翁啟惠回應:「不會,因為我一定要講事實。」他再三解釋:「我的意思就是說,施打疫苗的病人,假如有免疫反應的話,就有顯著療效⋯⋯」
他分析,浩鼎的疫苗已經進入全球第三期臨床試驗,「如果失敗怎麼會往前走呢?」當時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是沒有醣分子抗體的,如果不算這些沒有抗體的病人,其實療效很顯著。所以浩鼎仍堅稱當時解盲是「未達標」而非「失敗」。
浩鼎其實一直對解盲很有把握。張念慈指出,他原本預計收到解盲報告當天要開慶功宴,請了翁啟惠、立法院長王金平、潤泰集團總裁尹衍樑等人。一收到壞消息,「那頓飯還是得吃呀。」張念慈苦笑。
自認假新聞的第一個受害者
我一開始是不知道他們在指控的內容。我不敢看報紙,我也不敢開電視,
因為我的親友跟我說幾乎每分鐘都在講我,很負面啊。
那時候心情真的是⋯⋯,我也沒辦法求證,因為沒有跟我講到底怎麼一回事。
新藥臨床試驗的雙盲測試,不到解盲不可能知道結果,但在內線交易陰影下,基本事實也被連帶隱沒了。
媒體爆出他涉及浩鼎內線交易時,翁啟惠在美國演講。他壓力大到引發劇烈頭痛,醫師建議他不要長途旅行,第一時間他滯留美國沒有回台,可他的缺席成了讓輿論竄燒的氧氣。
報導鋪天蓋地,政論節目每一台都是他的名字,還有記者守在翁郁琇美國的住家門外。「我女兒嚇壞了,真的嚇壞了。」翁啟惠難得話裡有了波動。他說,女兒到現在還是不太敢和爸爸聯絡,怕一聯絡就被掌握行蹤。
身處輿論風暴中心的翁啟惠,自承當時很恐懼。「很害怕啊,甚至有報紙說我要無期徒刑。我不敢看,是別人跟我講的,我也不敢開電視,因為我的親友跟我說幾乎每分鐘都在講我,很負面。」
即使接受媒體電話採訪,也沒有讓事情更加清楚。「回來台灣後,我不跟媒體對話。一開始我在美國有跟媒體對話,但是他們不相信,就一直報負面的。我講,反而說我在欺騙,那我乾脆不要講。」翁啟惠說,「所謂假新聞,我是第一個受害者。」
一六年四月十五日,他從美國回台,第一站就得赴國會報告。翁啟惠將赴立法院的消息一公布,有四十七位立委搶著登記質詢,即使偵查不公開且尚未起訴,立委一上台就炮轟他:「對於危機處理失能、對於政治判斷失準、對於社會整體觀感無感!」三樁大罪的帽子才扣下來,還有更大的:「你為什麼要做全民公敵?」
緊接著的四月二十日,檢察官搜索翁啟惠住處、中研院辦公室,一個比內線交易還要更讓人驚愕的詞,重重壓在翁啟惠身上:貪污!
「我爸爸最痛恨的就是貪污。」翁啟惠緩慢地說。翁家在嘉義縣義竹鄉是地方望族,父親翁太閣曾經擔任鄉長,對於九個子女的教育非常看重,除了翁啟惠,五哥翁崇惠曾是國際貨幣基金研究院副院長,八弟翁英惠則曾任樹德科技大學設計學院院長。這輩子,翁啟惠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在一年內會與內線交易、貪污等詞搭上線。
「說我貪污,那是我完全無法承受的,我貪了什麼?」「別人在做夢,我也要承擔?」
與諾貝爾獎擦身而過
諾貝爾獎的委員會本來要來,但是我請他們不要來,因為我這邊有相當大的問題。
Welch(威爾許化學獎)三月通知,說得獎人是我,但是四月被搜索、被限制出境,
我雖然可以交保證金出去,但我跟他們說心情不對,要取消領獎。
在台灣,他被輿論打成馬蜂窩;但在學術界,他還是享譽國際的大學者。一六年三月,美國威爾許化學獎捎來獲獎喜訊,但他早已沒了領獎的心情。就連諾貝爾化學獎委員會要來台灣找他談,他也拒絕。
「如果說台灣五十年內誰能拿到諾貝爾獎,除了翁啟惠,我想不到第二個人。」中研院院士陳良博說,翁啟惠的醣研究已拿到化學界公認為諾貝爾前哨的沃爾夫獎,接下來若無案在身,拿到諾貝爾化學獎只是遲早的事。
翁啟惠鑽研的醣科學,是沒有人敢輕易挑戰的領域。DNA、蛋白質的線性結構容易合成,是生物化學熱門領域;但醣分子的立體結構合成極為困難,至今,僅羅氏有一款血癌醣類藥物。翁啟惠既開發了可以量產的方法,也指出了免疫途徑,未來在新藥研發上大有可為──國際科學社群對翁啟惠領獎,早有共識。
全心投入醣研究 不知人頭、LINE是什麼
諾貝爾委員會要來台灣訪問他,已是諾貝爾獎在望的象徵,「我請他們不要來,因為我這邊有很大的問題。」翁啟惠說。對於這個擦身而過的諾貝爾獎,雖然身邊的人都抱有期待,但翁啟惠很看得開,「我一直都沒有在想獎的事情⋯⋯那是身外之物。有人肯定,你會開心,但是一直想著獎,研究反而做不好。」
起初不清楚事情全貌,他不知貪污指控從何而來,國家公權力都盯上他了,心想自己可能真錯了;中研院院長有大大小小五個章,也許是幕僚蓋錯,「有簽名我會知道,但是蓋章⋯⋯我連章放在哪都不知道。」
除了研究,他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偵訊時,檢察官問他女兒是不是人頭?翁啟惠沉默半晌沒作聲,轉頭看向律師葉建廷。「他問我:『人頭是什麼?』」葉建廷笑說。檢察官要通訊軟體LINE的紀錄,翁啟惠拿出黑莓機,問:「什麼是LINE?」
快三年過去,翁啟惠現在手上拿的是iPhone了,學會用LINE傳訊息,也剛學會用手機拍照。
案件剛爆發的那段時間,除了中研院和家裡兩點一線,他哪裡都不去。一般人對醣科學不了解,不過內線交易和貪污卻是誰都可以說上幾句、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中研院院長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出名了。
住家、辦公室兩點一線,不想出門見人
東門傳統市場那些阿嬤都認識我,都在替我加油,但那些沒有替我加油的,可能在罵我也不一定。
我一直有信心,就是我絕對沒有、也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啊。
翁啟惠幾乎足不出戶。中研院前副院長朱敬一當時去探望他,發現翁啟惠頭髮長了也沒整理,就知道他連長年光顧的理髮店也不敢去。朱敬一後來去理髮店,請人到翁啟惠家中幫他整理頭髮。
「我出去每個人都認識我,東門傳統市場那些阿嬤都認識我。我太太比我還辛苦⋯⋯」他想像他人的眼光,「可能在罵我也不一定。」
這兩年,翁啟惠生活最大的改變就是開始上教堂。原本無信仰的科學家跟著太太劉映理上教會,也不時翻讀好友張念慈送他的金邊硬殼《聖經》,試著度過這一段難熬的日子。
原本害怕的情緒,等到明白檢察官調查起訴的方向後,翁啟惠心情倒有了很大轉變,「我就很平靜了。」
「一般人可能都承受不了,可是我一直有信心,就是我絕對沒有做這件事情。我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啊,那剩下的就是要去找證據。所以在那種心情下,我當然不會被打倒。」他說。
法庭內案情逐漸明朗 法庭外眾人卻定了他的罪
隨著一次次開庭,事情慢慢明朗:中研院院長沒有介入技轉的職權,他也從未干涉技轉,何來貪污之說?
法庭內釐清了案情,但法庭外已有不少人定了他的罪名。翁啟惠從報紙上看到,當年他力挺身陷世基案、差點被《貪污治罪條例》起訴的院士陳垣崇,公開說他:「沒有法律問題、有誠信問題。」找他回台灣的李遠哲,在起訴後,在鏡頭前也說他「應該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