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簡稱伴侶盟)辦公室裡,邦邦(化名)隨手將象徵多元性別認同的彩虹徽章別上外套。亮麗的六彩與暗色的外套成了對比,但他此時的心情沒有彩虹,只剩下靛青般的憂鬱。
邦邦有一個顯為人知的身份,他是台灣宗教團體愛護家庭大聯盟(簡稱護家盟)秘書長張守一的兒子。但在投票的前一天,他投書媒體呼籲民眾針對護家盟提出的三個公投案(愛家公投)投下反對票。投書一出引發熱議,對於選在投票日前發文,他笑了笑:「真的是受不了了,這陣子大家都太受傷,我也受傷,才覺得須做(投書)這件事。」
受傷的情緒早已持續好幾年,二〇一三年護家盟尚未成形前,邦邦的父親張守一有天寫了兩萬多字的意見書,闡述他對多元成家的看法,「他讓我看看內容有沒有問題。裡面的意見大多來自他聽宗教團體朋友說的,包括多元成家會導致人獸交等。」
看完兩萬字長文的邦邦只覺得荒謬,回了父親五千多字意見,還附上許多資料,「但他沒有聽。」邦邦說,他當時很心痛,「我是第一個在這件事上跟他溝通失敗的人吧!」
那一年,由護家盟和其他反對多元成家相關團體共組的「下一代幸福聯盟」在凱道上集會。集會過後,邦邦在一場家族聚會上與張守一談起多元成家,仍舊沒有交集,「他完全沒有要聽你講,就是在自己的邏輯裡,真的是平行世界耶!」那天邦邦對著張守一拍桌怒飆髒話,一旁的親戚不敢多言,之後家族便鮮少讓兩人湊在同一場合裡,免得擦槍走火。
衝突之後邦邦想再往前一步,不只是在網路上安慰身邊的同志友人,而是做更多。他報名了伴侶盟的志工活動,開始接觸同志團體。「有次和我爸見面,我穿著伴侶盟的T恤,他看到指著說:『這個是⋯⋯。』我說:『對!』。就是要給他看的。」
父子兩人各有立場,但見了面卻難溝通,反而只能聊一些日常瑣事,關心彼此生活,「每次維持這種表面和平都讓我噁心。」結束後才有鬆了口氣、撐完一關的疲憊。
二〇一六年婚姻平權大遊行前,邦邦在臉書上發文力挺同婚,諮商心理背景的他,邀集同為諮商、社工等專業的友人共組粉絲頁——活過春暖花開的日子,為各地的同志提供諮詢服務管道。
有時他接觸到青少年同志,聽這些孩子哭著談起家中長輩因為接收到護家盟的訊息,對同志有錯誤的想像,覺得同志很噁心、傳染愛滋病⋯⋯,「我都不敢哭出來,但那罪惡感真的很深,是我父親讓他們得遇上這些。」
對同志來說,一再被否定和污名的壓力,讓人走上絕路,但和反對婚姻平權的人談起那些早逝的生命,邦邦只得到冷漠的回應,「還有人會跟我說,同志就是這樣,愛打悲情牌。」
那年立法院正審查多元成家法案,反對方日日包圍立法院,同志基督教會發起「微光計畫」,在立院外的一小角落聲援同志,「我就在那邊抱著他們一起哭啊!」
這幾年婚姻平權運動起伏跌宕,總統蔡英文曾經在臉書發文支持,但遇上反對聲浪,法案便走向停擺,「我不懂為什麼一撮人的恐懼和叫囂,可以凌駕在別人的權利之上。」邦邦忍不住透露怒氣。
今年的選戰伴隨著10案公投,其中下一代幸福聯盟推出第10、11、12案,共稱「愛家公投」,內容包括:民法應將婚姻規範在「一夫一妻」、國中小不應實施性平教育和以其他形式保障同性婚姻。三案與過去追求婚姻平權,推動《民法》修法保障同性婚姻的同志團體立場迥異,也讓雙方的對立激化到最高點。
這陣子邦邦總耳聞身邊友人因公投議題與家人翻臉、憤而出櫃的故事,「那狀況非常糟,父母對著孩子大吼:『你是同志你就給我滾出去不要回來』,聽了讓人難過。」投書媒體前一晚,邦邦失眠,加入同志團體時,邦邦曾探詢夥伴,他這特殊身份能對運動有什麼作用?但夥伴只告訴他,不應使用他的身份來打擊張守一,「因為運動要有格調。」
要在投票日前投書,他著實有點猶豫,擔心媒體將他的身份作為打擊點,讓事情圍繞在「你兒子都不挺你」上打轉,模糊了他想談的重點;但卻也到了不得不為的懸崖邊,因為他怕「愛家公投」一旦過關,不知有多少生命又要殞落。
「我自己手上就有三個同志朋友可能因為公投結果,要決定結束生命。」邦邦語氣無奈,這陣子他和一些心理、社工背景的朋友們,每個人手上都有好幾個這樣的案例,距離投票日越近,他們越焦急,只能不斷呼籲同志千萬不要獨自一人看開票,一個人承擔情緒起伏。
與反對婚姻平權的團體對峙多年,邦邦從他諮商心理的專業來分析,反對者對同志的恐懼、污名,更多的根源來自這些人自身對性的恐懼和壓抑,那些恐懼與壓抑沒有出口,因此在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投擲的標的——同志——後,便奮力地砸向他們,「這正是台灣太缺乏性別教育造成。」只是那恐懼成了一頭獸,啃噬著他人。
「我還記得我國中時,同學談起他喜歡同性的男生,那時根本沒有覺得怪異,只知道在戀愛前,不論性別為何,我們的煩惱都是一樣的。」邦邦微笑,那是尚未理解「同志」為何物的時代,真正是身邊的同志朋友們才啟蒙了他,讓他理解無論性別,每個人都該捨愛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