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視《你的孩子》單元劇播出後,大量正反聲浪熱烈回響,孩子的自主權究竟屬於誰?
五種媽媽五種角色,她們的生活內外交迫,扮演加害者角色的母親,其實更是一個受害者。
日本編劇坂元裕二曾在《兩個媽媽》這部作品裡寫下:「世界上有三種人:男人、女人,還有母親。」坂元裕二透過不同的母子關係,對比出「母愛」——有些由此而生的行為,甚至超乎常理判斷。近期引發熱議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也談「母愛」,只是它更往極端處推進,企圖呈現當外在環境的框架強壓在母親身上時,母親給予愛的方式,和孩子期待的愛,沒了交集,只剩傷害。
《你的孩子》改編自作家吳曉樂同名作品,五段各自獨立的故事,搭配科幻與奇幻的元素,將升學體制底下親子關係裡,望子成龍的比較心和控制欲發揮得淋漓盡致。
原著透過家教視角,觀察親子關係如何走向扭曲。改編後的故事力道更是生猛,同步在Netflix(網飛)上播出後,日本網友驚呼:「每一集都看到地獄!」「中國方面則是有人來詢問能否買下改編權。」原本擔心「太多自殺」會遭到抗議的製作人巫知諭,這才稍稍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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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比人生更真實 親密暴力就在你我身旁
「我有朋友看完跑來跟我說,他身邊真的有人家裡會裝著監視器,監看子女的一言一行;他自己則是即使出國念書,父母也會要求網路視訊得整天開著,只要一關上,越洋電話馬上來。」《茉莉的最後一天》編劇洪茲盈面露驚訝地說,自己原本是為了戲劇效果而想出的橋段,沒想到竟然在現實生活中上演。
《茉莉的最後一天》圍繞著「控制」這一元素,母親為了挖掘資優生女兒自殺的原因,不惜借助科技窺看女兒的記憶。「還有什麼『控制』,比人都死了,你還要監看她來得極端?」洪茲盈笑著說。
和《茉莉的最後一天》類似,《媽媽的遙控器》談的同樣也是「控制」——藉由「遙控器」讓時間重複,迫使孩子走在母親期待的道路上。
戲裡的母親頑強地控制著孩子的人生,《媽媽的遙控器》的編劇蔣友竹戚然地笑了笑。「因為年紀越大,我們對人生的選項是越來越窄的,你沒辦法隨便辭職,不敢追求夢想。因此你會把關注轉移到孩子身上,希望他能成功。縱然那『成功』的形象過於單一,不見得適合每個人。」
加害者也是被害者 母親的社會期望尚未破除
成功的形象過於單一,「分數」則是抵達的唯一途徑,衡量人的標準只剩成績,其他天賦特質卻是無處投遞。
《必須過動》中,共同編劇夏康真埋進一句台詞:「這個社會不管是分數高或分數低,都活得這麼沒有希望。」
「那是我國中時的感覺。當時我們班長因為數學不好,所以老師對他很壞,每次換座位,成績好的坐前面,他總是坐到最後面垃圾桶旁邊。同學也因為老師不喜歡他,跟著一起疏遠他。」夏康真說,成績決定了一切,讓她感覺老師對自己的喜愛也不過源自於成績好,而非關自己的個人特質,「但青少年的自己又能怎麼辦?所以才有那種想掙脫牢籠卻坐困愁城的痛苦。」
唯有成績能證明自己,結果擅長此道的孩子,如《茉莉的最後一天》裡的高材生,最後成了無法做自己的傀儡,連愛上寫作的心,都只能小心翼翼地收起。「因為那是她母親唾棄的東西,她害怕母親發現她寫作,甚至會拿她心愛的東西傷害自己。」洪茲盈說道。
而不擅此道者,像是《貓的孩子》裡的男主角,因為成績不夠理想遭到暴力對待,最後自己也發展出暴力行徑。
《必須過動》則是走得更極致,三人組的編劇打造反烏托邦的世界觀,在那世界裡,成績不到標準的孩子將被銷毀。「過重的壓力會造成載體的扭曲, 我們想要凸顯外在框架對人的影響,媽媽的行為,都出自背後更大的社會因素。」共同編劇之一的馬千代說道。
《必須過動》原始結局是母親走進自殺身亡的兒子蓋給她的樹屋,無聲地流淚。夏康真說:「但導演想強調結構把人捏塑成什麼樣子,所以改了結局,讓戲中母親維持一貫冷漠調性。強化身為加害者的母親,其實更是一個受害者。」
的確,五部戲裡的媽媽,有的是大家族裡的媳婦,或兼差賺錢供兒女念私校,各有生活上內外交迫的壓力,還同時扛著教育孩子的責任。「女性一旦懷孕,大家就會問:『你要怎麼兼顧工作和孩子?』卻沒有人會問爸爸這個問題。」蔣友竹無奈地說:「這個社會對女性真的很不公平。」
在升學壓力下,不擅長念書的孩子,如《貓的孩子》裡的主角,遭受暴力對待。
(圖片來源/公視提供)
同樣身為母親的馬千代也感慨:「只要你成為母親,這個身分的責任就會遠遠超過女人所扮演的其他角色。『你為什麼沒把孩子教好?』成了女性最常聽到的一句話。」
外在對母職的想像和期待,讓女性成為母親後,得被迫放棄一些自我追求,洪茲盈說:「這個『放棄』,讓她把更多期待放在孩子身上。」卻也讓不少母親成了壓迫者。
一樣是人母的《必須過動》共同編劇費工怡,她笑談身邊「恐龍家長」的案例。「我朋友曾經在家長說明會聽到鄰座一位媽媽抱怨:『你知道導師教什麼嗎?藝術與人文!教這個的怎麼能當導師!』」
母親的期待,決定了給予愛的方式,偏偏卻不是孩子想要的,兩者之間反而沒有交集。「但孩子對父母的愛才是無條件的,今天只要能得到你一點點認同,他就什麼都願意做。」夏康真說,這也是為什麼影集裡不少孩子選擇扭曲自己來符合媽媽的要求,或是在做不到這些標準時選擇自殘。
編劇為《必須過動》打造反烏托邦世界,在那世界裡,成績不到標準的孩子必須被銷毀。
(圖片來源/公視提供)
別怕爭執傷感情 幼年遺憾勿加諸下一代
被壓抑的自我成了心裡的傷。「像我高中時想當諧星,長大後我媽跟我說:『早知道讓你念華岡藝校』,我心想,根本不會有那個『早知道』,因為在我求學時,被她知道有這個念頭,她一定會馬上否定我。」洪茲盈無奈地笑著,長大成人後她才感覺,小時候如果叛逆一點,懂得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多爭取一些,或許如今和家裡的關係不會這麼疏離。
如今已成母親的編劇們更是惴惴不安。「我的心情常常會在孩子與媽媽的角色間來去。看著小孩作業寫到十二點,難免會心疼;但同時你也會要他現在努力念書,以後人生輕鬆點。」費工怡感慨,母親總會擔心孩子二十年後的人生,害怕現在對待孩子的方式影響了他的人格養成,那份戒慎恐懼時時啃嚙著自己。
馬千代則是苦笑,有時罵完孩子才驚覺:「這不是戲裡的台詞嗎?自己寫這樣的劇本卻還這樣罵小孩?」
《必須過動》中,一場追逐戲,背景牆上出現了作家郭松棻短篇小說《奔跑的母親》裡的句子——只有這時,你心甘情願做成了小孩。小說裡,主角一邊擔心母親棄他而去,同時也害怕朝自己奔來的母親,一閃而逝的文句像是《你的孩子》的隱喻。
《你的孩子》試圖剝開親密關係裡相伴而生的愛與暴力,直視深淵裡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