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無家可歸的人,社會能否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當台北街友面臨日曬雨淋、睡車站清晨6點就必須離開、一度面臨行李被清除之危機時,位於台南市中心的一處地下道在市政府規畫下,成了獨樹一格的街友「宿舍」;走入地下道,住民緊挨牆邊鋪好床位互不打擾,空氣漫著香茅油的清新,地板也在街友自主打掃下刷得發亮、光腳走路也不會弄髒,可能比有家的人還乾淨許多。
「台北跟台南不同的是,這邊沒有一個首長大力支持街友的人權,不會說外宿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長期關注街友的當代漂泊協會發言人郭盈靖,7月7日於萬華剝皮寮聽完台南市社會局、在地社工演講後忍不住感嘆,台北車站街友張大姐則是讚嘆連連,希望台北能像台南一樣有個可以安心睡覺的所在。
「會到那種地方不是大家願意的,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張大姐說。世事難料,無人能保證自己絕不會一夕間流落街頭,而對於一時跌落貧窮谷底的人們,社會要包容還是要強勢清除?台南這處地下道,便在凶險街頭為無家者撐出一片活命的空間。
睡不飽的台北日常:醫生指「睡眠不足」 他無奈「街頭怎能好好睡一覺」
路人眼中的街友或許是「整天在睡覺」,但據當代漂泊協會調查,高達9成街友長期無法好好入睡,夜裡被蚊子叮滿臉、風雨來襲時棉被枕頭被淋濕、被路人盯著看、也時常有酒醉者毆打街友鬧事,而在台北車站,就算生病了也不被允許躺著休息,睡眠時間規定在夜間9點至隔日清晨6點。
「我去看醫生的時候,醫生說我睡眠不足,我告訴醫生:在街頭我怎麼能好好睡一覺?每天都有各種聲音讓我睡不飽!」街友瓊豐說。長期睡不飽讓街友們健康不斷下滑、無法拚命工作、更無法脫離街頭,似乎只能持續向下跌落,而6月底於萬華剝皮寮開幕的「愛睏展」,便在談這些「睡眠負債」的困境。
2017年世大運期間,台北市政府於台北車站貼出公告,限期要露宿外圍的街友自行保管棉被、枕頭等家當,否則一律清除,在街友與人權團體陳情下雖度過危機,街友張大姐說,7月初台鐵站方又出手,要清掉無家者活命用的紙箱。
「紙箱不是那麼好找,當你沒有紙箱、直接睡到地上,那對你的腰骨是折磨,隔天醒來整個骨頭都是硬的,沒辦法彎曲。」長期關懷台北車站、街友人人皆知的「郭小姐」郭盈靖感嘆,其實政府部門也是能體會到街友們的壓力,但沒辦法承受民意壓力時,就會找居無定所的人們「開刀」。
所謂車站「門面」與街友的生存空間,看似只能是個二選一的問題,然而就台南市社會局督導陳姿伶、慈聯基金會外展社工王思華7日於「愛睏展」的演講,台南一處地下道給了不一樣的共存選擇。
台南奇蹟:地下道成街友宿舍 不必擔心被驅趕、自主打掃掃到地板會發光
據社工王思華調查,台南這條地下道居住者夏季約有29名男性與1名女性、冬季則有45名男性與1名女性,最高峰可達60–100人,年齡落在45–60歲之間,但也有「年輕化」的驅勢,背後都有一些故事。
實地走訪台南這條地下道,與外界想像的「街友會造成髒亂」不同,這群人生活得可能比有家住的人都還乾淨。街友以草蓆、紙箱鋪成「床位」,沿著走道兩側設置,較重視隱私者則用紙箱做起隔間、床頭櫃,鋪好床以後行人的走路空間依然綽綽有餘。一處牆面排放滿滿掃除用具,日光燈照射下,每兩周環保局水洗一次、每周有街友自發打掃的地面閃閃發亮,出口則設有數個大型垃圾桶,收妥每天產生的廢棄物。
「有個女性街友住那很多年,她就幫我們打掃,當天沒工作的街友也會幫我們掃……她打掃都脫鞋光腳,就知道我們地下道掃得多乾淨了,地下道會發亮,漂白水跟香茅油用得很多。」王思華說。
據《遊民問題調查》,近7成街友其實都有工作,而台南這條地下道白天確實只見床位鋪好、僅有2–3名街友躺著,大部份都出去賺錢了。說起工作,王思華表示,大部份住民都有工作,例如粗工、臨時工、廟會出陣頭、賣大誌雜誌等,不工作的街友則有各自的苦衷。
「不是他們不工作,真的是有些街友有他的困難點在──沒有交通工具、沒有錢、到底要怎麼去就業?」王思華舉例,一些曾經具有專業技能的聯結車、大貨車司機因酒癮被吊銷駕照、欠債者怕被扣薪而無法做有薪資轉帳的工作、想就業但要擔心沒錢吃飯、沒有交通工具等,這時社工能提供的協助就是協助媒合,例如募捐腳踏車、看公司能否預支薪水等。
到了夜裡,一群辛苦工作的人才陸續歸來歇息。深夜地下道安靜得連行人腳步聲都堪稱巨大噪音,街友各自在自己的床位安睡,互不打擾。在這裡,他們夜裡不用擔心被驅趕、偶爾生病的話白天也能暫留地下道好好休息、颱風來襲也不必擔心風吹雨打。問起施大姐這裡是否能睡得比較好,她微笑點點頭。
居民栽贓街友「隨地大小便丟垃圾」 社工無奈:確定是誰嗎?有證據嗎?
台南地下道確實能讓街友一夜好眠,然而街頭生存之嚴酷,也不是規畫一個棲身之所就能有童話故事般幸福結局。要把地下道規畫為街友住所,第一挑戰是與各局處聯繫,台南市社會局社會工作及家庭福利科督導陳姿伶說,首先必須建立社會局、工務局、警察局、環保局之間的聯繫,工務局管理地下道硬體、警察局負責巡邏、環保局則處理垃圾清運,多局處合作下也難免有些摩擦。
選定處所後,附近居民的聲音也來了。陳姿伶是在2014年12月開始接地下道業務的,當時是冬天,天冷了就是街友業務旺季,當時地下道有接不完的陳情,每天都會接到民眾打電話投訴。有人會問:「我們這邊是二等公民嗎?為什麼所有街友都放我們這裡,在我們家旁邊大小便?」而陳姿伶說:「這時就要問,你確定是哪個街友嗎?你確定是哪一個嗎?」
「我們透過陳情案要去倡議,有時候會在那邊大小便的是社區民眾,這地方是個私娼寮,有些民眾看那邊已經髒亂了,可能就隨地便溺、亂丟垃圾,但這些陳情民眾不知道啊,他們想說是街友聚集、都是街友做的……」陳姿伶道出再三碰上誤解的無奈。
而王思華也說,附近有居民會抱怨街友把垃圾丟到住宅區空地,後來才知道是資源回收載不完、會把紙類暫時堆放。「街友有那麼閒嗎?扛著很大很大包的垃圾丟到他們家空地?」說到這,王思華也忍不住吐槽。
為了避免誤解持續下去,王思華一再與當地居民強調「有圖有真相」才能確認隨地便溺、亂丟垃圾的是誰,也在常被投訴的地點裝上監視器、把遮蔽樹木裁低,同時也請睡在地下道出口的街友每天早上幫忙裝垃圾袋、把垃圾提上去丟,問題才慢慢解決。
此外,王思華也說服幾名街友一起穿上背心去做社區服務打掃,讓附近居民真實與街友互動、真正跟這些人說話聊天、知道街友也是尋常人,降低「陌生」帶來的恐懼與排斥。
「有些人你沒給他機會,怎麼知道他爬不起來?」給街友一個活命的機會
談起來到地下道這些年,王思華坦言面臨不少衝擊,例如曾經帶一名街友去掛急診,有醫護人員說「他是街友,躺地上沒關係」,讓她納悶:「為什麼他是街友,他就沒關係?」偶爾也有酒醉者衝入地下道鬧事騷擾街友,王思華雖然有辦法把對方吼出去,但農曆年間曾有年輕人往地下道丟鞭炮、嚇壞了住在裡面的老人家們,談起此事,王思華再三直呼「惡劣」,難掩憤怒與悲傷。當街友被指責「不努力」,王思華也會覺得無力:
「大家會想說,既然你做粗工、每天在領薪水,為什麼你不去租房子?問過當事人,他說他的家庭生活可能有欠債、有些個人因素,不能只看表面說『為什麼睡那地方』,其實他們都有一些故事苦衷,真的很困難,不是表面上那樣子、不是他們都不做,真的要深入了解去關心……」
「有些人你沒給他機會,怎麼知道他爬不起來?」這是王思華的體悟。沒給過機會就不能斷定一個人永遠爬不起來,而台南地下道給的,就是一個活命的機會,先好好活著、好好睡飽,才有可能讓一切慢慢變好。
憶起當年規畫地下道為街友住所的決議,社會局督導陳姿伶引述現任行政院長、過去的台南市長賴清德大力支持這項政策、對各局處首長說的一席話,或許正是台南這條地下道想實現的、最溫柔的支持:
「每個流落街頭的街友背後都有辛酸故事,他們生命經歷、性格、狀況讓他們到這些場所四處遊走,但街友也是市民,每個人都有他的人權跟生存權,期待台南市民都能接納、同理、包容暫時無家可歸的人,讓他們在社會上有一個生存的機會……他也覺得這是民主國家維護人權最基本核心價值所在,也因此將這條地下道變成街友可以暫時歇息的地方。」
(本文授權自風傳媒,原文見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