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世大運成功落幕,耀眼的成績背後,卻還有故事,年輕世代這次參與、並創造了這次國際盛會,但外界不知,茶壺裡,也曾捲起風暴⋯⋯
煙霧彈揚起藍綠色的煙氣,在小巨蛋旁瀰散開來,四周汽笛聲織畫出一張銳利聲網,「反年金改革」的陳抗者和警察、志工人人都把五官擠在一塊兒,人人都氣,也都不服氣。在小巨蛋裡準備進場的加拿大選手們哪見過這種場面,當場愣住,沒人敢跨出門外,現場應變中心副主任張勝傑也嚇傻了,「我又感慨,又害怕!」
足足六年,張勝傑剛接下世大運組委會職務時還是三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一晃眼,他也成了四十好幾的中年人。進入組委會時他剛做爹,才呱呱墜地的大兒子如今已是個六歲的大孩子了。張勝傑原本是北投國小的老師,他為了世大運肝損腰壞,健檢報告全是紅字。兩個兒子在台東給爸媽帶,下班晚,連想視訊都難。「為什麼他們要傷害到我們這麼辛苦籌備,對台灣這麼重要的世大運!」
FISU(國際大學運動總會)執行委員陳太正把這場「插曲」稱為「二○一七年台北世大運最重大的瑕疵」。不過,事後諸葛,「反年金改革團體」沒「功勞」可能也有「苦勞」,他們如果不是在開幕式上這麼一鬧,場子和運動會也可能無法沸騰至此。當台北市長柯文哲在閉幕典禮說:「眾人的團結真的讓世界看見台灣。」包括張勝傑,好多人都掉下眼淚。「上一個世代」的推手無心插柳,陰錯陽差地助長了世大運的聲勢。
如果只是把「反年改」成員與這場標榜「For Youth」的世大運開幕式,簡化為「世代對立」,那是過於武斷了,但台灣「新世代」展現出的能量,確實在這場盛會爆發出來。這個命題內含著複雜的權力與想像結構,新世代的力量在世大運這個場子裡嶄露頭角的過程也絕非一帆風順,所有衝撞、努力,甚至是偶然的因素,都共同交織出這場「For Youth」的盛典。
在開幕式,年輕導演創造出嶄新的台灣意象;在市政府,僵固的公務系統逐漸開放;在運動場上,年輕的選手則賭下他們的人生,全力拚搏。
開閉幕式籌備幕後揭密 一開始沒打算「For Youth」
二○一六年,也是「開閉幕式」籌備的緣起。回望長達一年八個月籌辦的來時路,前國藝會執行長、世大運開閉幕總顧問陳錦誠,現在已能把話說得坦率些,「For Youth?一開始我們沒這個打算!」垂著眉眼,他微微苦笑:「就像美國職棒大聯盟,上場先發的通常都是老鳥。」在他的觀念裡,沒有哪個教練會把新人、菜鳥一字排開去迎戰強敵的。更何況過去的「經驗」也說明,「英雄」領軍,怎麼說都合乎輩分,又合乎情理。
這是他們不大習慣的節奏,陳錦誠和劇場名導李小平一開始根本不是這麼想的,他們曾參與過高雄世運開閉幕式,會展公司「台灣安益」董事長涂建國更曾承接世運和台北聽障奧運的案子。涂建國回憶,世運是朱宗慶當總導演,朱是文化大老,又是台北藝術大學校長,領著眾門生,當然是一呼百諾。台北聽奧時,賴聲川擔任總導演,同樣也是一言九鼎,話說了就算。
二○一六年,涂建國的「安益國際」,在另外兩組辦過奧運團隊的國外會展公司夾攻下,搶到了北市的招標,繼高雄世運後,承包起台北世大運。二○一六年,涂建國以五百萬歐元買下德國安益在台灣安益的五成股權,之前他也砸了至少七億成本,搶下高雄展覽館的營運權,公司擴張花了不少錢,他接下「世大運」,絕對是一場豪賭,他沒有失敗的籌碼。
(圖/臺北世大運組委會)
謝杰樺(左起)、廖若涵、陳怡潔與遠在紐約的林昆穎(螢幕中)是世大運開幕式的年輕推手。(攝影/陳弘岱)
教父級導演沒空,新生代意外獲機會
「文化界知道,這場活動屬於國家,一定要用這場儀式,為台北、為台灣,只許成功不可失敗。」世大運不只是體育和政商界的事,陳錦誠知道,這也是文化界的事,茲事體大。
然而陳錦誠也坦言:「國內中生代創作者,都已經接下國家劇院的工作,雲門一團、二團的導演,工作也全都爆量了!有經驗的人都沒了。」涂建國甚至說:「找誰當導演?我們考慮過魏德聖、吳念真⋯⋯」涂建國與陳錦誠、李小平,總算把眼光放到一九八○年後出生的年輕導演身上。
原本世大運總導演還是要交由曾拿過「國家文藝獎」的李小平來扛的,但李小平在前期發想了些創意,問年輕人意見,年輕編劇詹傑竟然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不會想看。」
接下來,據說是因為家事紛擾之故,他會開得比較少,來討論的次數也沒那麼多。最後就成了「總導演顧問」,於是「新世代」的年輕導演「陰錯陽差」地在二○一六年接下棒子,成為開幕演出規畫的主體。
整個世大運的籌辦命運多舛,不只體現在「文化表演」上。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柯文哲就職台北市長,對這個郝龍斌任內申辦成功的活動,沒什麼熱情,張勝傑笑說,「剛接的時候,他對體育沒有那麼重視。」
陳太正則說:「柯P不是不辦,只是傾向再評估。評估結果還是要辦啊!那時候保證金八億已經繳了,並與FISU完成簽約,不辦的話後遺症很大,台灣顏面會蕩然無存。」
箭在弦上,世大運不太可能不辦,「那怎麼辦?乖乖把它辦好。」柯文哲當時這麼說,他甚至豪言,若是辦不出來,「就切腹自殺。」張勝傑認為,關鍵轉折在於「二○一五年光州世大運」,「就我看來,柯市長在台上揮旗,看到光州世大運的氣氛,他就下定決心要辦了。」
「阿信」蘇麗瓊,讓公務團隊快速運轉
張勝傑從郝龍斌申辦到世大運就進入組委會,柯文哲上任後,手上已經有二○七八個計畫,「柯文哲跟郝龍斌的風格完全不同,過去我們每三個月才見一次郝龍斌,但柯文哲會希望嚴格管控,一個月就開一次會,不斷質疑這個運動會的意義,『世大運可以留下什麼?』、『目標是什麼?』」
「世大運組委會執行長」當時一換再換,柯文哲直接要最高職等的文官祕書長蘇麗瓊接手,柯P說蘇麗瓊是「阿信」,她卻不這麼想,她苦笑說:「我不覺得我是阿信,我們工作人員才全部都是阿信!我就是做好文官任內該做的事!」儘管外界質疑聲不斷,但到了這個時候,柯文哲的北市府,無論運轉得好不好,終於快速運轉了起來。
勇於衝撞,也能沉靜調整 年輕導演就是要老派「Out」
「大人們」決定找年輕導演來辦開幕式,陳錦誠先找了謝杰樺,在一個雨夜,又找了廖若涵,最後在二○一六年十月,邀請林昆穎加入,三人年齡平均起來不過三十五、六歲。他們並不是全無經驗的菜鳥,謝杰樺一手成立了「安娜琪舞蹈劇場」,廖若涵是「台南人劇團」的主力導演,林昆穎則是擅長視覺、音樂的藝術工作者,也是創作團隊「豪華朗機工」的一員。
然而縱使人被找了進來,也不代表事情就會水到渠成。三人在團隊中,很顯然是「不被信任」的,但他們有「共同創作」的默契,廖若涵曾安排了一個長達六周的設計營,希望將已經討論許久的概念,進一步落實成為設計圖。
「以我們那時候的狀況,絕對能做得出來」,他們舉辦「設計營」,像是為了把那些散落的創意用線牽起。
一套開幕式腳本,修改了50幾個版本
辦完世大運開幕式後,林昆穎人就飛到了紐約度了個小假,街上吵,於是他躲到提款機室裡跟我們視訊對話。外頭走進一個黑人,黑人手上掛著一穿珠子鍊飾。忽然串珠線不知怎的崩斷了,珠子全落到地上,林昆穎邊講,邊幫著黑人撿拾灑落一地的小圓球。
然而設計營開到了第三周,「大人們」就殺出來了,一下舉辦了許多顧問會議,他開玩笑接著說,「可能是我們自己太熱情了,覺得要搞設計、做創意,忘了邀請他們。」顧問會議之後,「大人們」沒有推翻他們的想法,總是先「客氣」地跟他們開場會,接著關起門,進行顧問的「祕密小會」,再要他們砍掉重練。
謝杰樺笑說:「這些會議,總是進行了太多『創意』的討論,確實,在發想的時候,本來創作應該有很多想像,但經過太多次的反覆,看不到進程。一次又一次會消磨人,讓人變得像槁木死灰!」
涂建國說,這場開幕式,修改了五十幾版腳本,「年輕人、工作人員不斷衝撞!不斷fight!這群在創作的年輕人,竭盡所有勞力!勇於丟出想法,很能接受其他人挑戰,即使年輕人對老人的想法不以為然,也總會沉靜思考,調整觀摩,去思考可以接受的部分!顧問真的給了他們很多挑戰。」謝杰樺、廖若涵、林昆穎,畢竟不像朱宗慶、賴聲川有呼風喚雨的權威,只有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衝突,才可能磨合,得到自己期待的創作空間。
公廣集團董事長陳郁秀也是顧問之一,她想起自己一次經驗。「若涵想用『鐵皮屋』呈現台北印象,但對我們這一輩的人來說,那好像是很負面的印象,若涵說:『可是是事實啊!』最後整個過程就經歷了許多衝撞!」陳錦誠也說,當時年輕導演在規畫「民主台北」時,希望放入許多「抗議」、「理念」的符號,「這種作法,可能會讓百分之五十的人喜歡,但另外百分之五十不喜歡。」年輕導演和上一代創作者之間,必須面對面,不斷討論、妥協、說服,這種激盪,足足一年多,很折騰人的。
品牌諮詢小組,整合宣傳「多頭馬車」
市府這廂折騰人的事也不少。二○一六年九月,市府推出的〈Go Go Bravo 台灣有你熊讚〉廣告,簡直驚煞觀眾,不但被指內容抄襲日本團體,廣告品質也糟糕透頂。這讓蘇麗瓊決定成立「世大運品牌諮詢小組」,一六年十一月正式成軍,「其實郝市長時代,也有過這樣的委員會,但委員都是一些大頭學者。國際運動總會本來就有建議要將世大運當作品牌來管理。」台北青年事務委員會副主委王寶萱說。
「祕書長(蘇麗瓊)真的很支持,這不是官腔。」小組成員導演華天灝說,然而市府宣傳控管不佳,各單位如多頭馬車,很多已經發包給廠商的案子,也無法再動,開了數十次會議、拍桌互罵、意見不合,全都司空見慣。
蓬勃運動事業執行長徐正賢直到現在,都還對公務體系非常失望,「我覺得不能怪市政府的員工,員工是非常熱情的,但公家部門本來就有職務,在不減少原本工作的情況下要做這些,根本是在開玩笑。」
「大人們」的信任與放手 新世代團隊能量大爆發
謝杰樺、廖若涵、林昆穎並沒有太過喪志,即使得不到全然的信任,事情還是要繼續幹。林昆穎是第三段開幕表演的導演,但其實有一度,大人們希望這段表演由「優人神鼓」創辦人劉若瑀來主導。然而「優人」自我風格強烈,已經是「經典」,劉若瑀的規畫和謝杰樺、廖若涵執導的部分並不連貫。然而劉若瑀名聲顯赫,沒人願直率質疑,好一段時間每個人見到她,都說「不錯!不錯!」
「我記得那天,早上劉若瑀和李小平稍微吵了一架,主要就是在吵『概念』這件事。」林昆穎對劉若瑀離開團隊的那天記憶猶新。「後來他們要我們三個到小房間裡開會,就是要我們來決定『優人』的去留。」劉若瑀在他們正猶豫時走了進來,直接問:「『優人』退出,會不會對表演比較好。」林昆穎咬牙就說:「好!」
用經驗陪伴,讓後輩相信自己做得到
「蘭姊(劉若瑀)走過來抱住我,她跟我們說:『我知道三個年輕人非常努力,大人們、系統都會造成很多阻礙,希望你們大人別再給太多奇怪的意見。』然後她再跟我說:『你們三個,一定會做得很好!』」林昆穎邊講,邊頓了幾秒,劉若瑀說出了年輕導演們的心內話。
事情似乎有了轉機,三個導演終於得到大人們的信任,謝杰樺節奏好,第一個進到「設計階段」,三月的時候,大人們再「釋權」給廖若涵、林昆穎。影像總監陳怡潔的加入,也讓團隊整合更快速,陳怡潔過去就曾統籌花博「光雕」,涂建國說:「她真的有非常好的EQ!」從導演到技術部門,上下游終於成為了一個團隊。陳怡潔更把四十乘三十公尺巨大的LED面板上的圖像顧得穩穩妥妥。
三位導演和陳怡潔都還記得,最後一夥人在復興崗排練,頂著陳怡潔形容很容易「陳屍在現場」的大太陽,許多學生都熱得快要昏倒。他們站在寫著「負別人不敢負的責任」的軍營大樓上往下看,「我很感動,掉了眼淚。」林昆穎說。
開幕當天,選手們入場,巨大LED屏幕上,象徵「鯤島」的鯨魚緩緩游入,表演者們「從無到有」的創造了「過去」、「現在」、「未來」的台灣印象,「我們給了很多經驗提醒陪伴,但真正有膽識的卻是在這一代!我們任務是讓他們相信他們可以的!結果,證實是對的!」陳錦誠說。在現場,大夥兒還是擔心屏幕出問題,擔心表演有誤差,但觀眾席上的喝采,已經證明了一切。
「品牌諮詢小組」成立後,也靠著這群三、四十歲的成員,在短短的時間內,在廣告、YouTube引爆了社群話題,〈這次,我們回家比賽〉、〈台北,我的主場〉、〈Taipei in Motion〉這些廣告,快速地在網路上流通。
台北世大運並不完美,因為沒有「電子計時器」,滑輪溜冰女將陳映竹滑輪破世界紀錄被判不算;網球場館少了屋頂;協會問題仍未解決;《國體法》修正成效尚不可知,最近甚至連「品牌諮詢小組」的成員,都因內部矛盾吵成一團。陳太正說,世大運會成功,是因為「天佑台灣」,沒有颱風、沒有天災,選辦項目表現又出色,才有如此成績。
年輕人不一樣的視野,就是台灣優勢
然而,在世大運中,「年輕力量」的崛起,就在所有偶然、以及更多的奮不顧身中被成就出來。
跟涂建國聊著,我們坐到了露台曬曬陽光抽根菸,他嘴裡叼著小雪茄,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買回德國安益的股權嗎?」他接著說,「因為他們要我們跟中國的分公司合併。」涂建國臉上的紋路很深,像是經歷過太多事情,「但台灣還有能量,年輕人眼中看到的,跟我們看到的不一樣,這就是台灣的優勢。」他很有信心,向天空的方向吐了口長霧。(陳柏樺)
(圖/Getty)
《國體法》三讀通過
協會改革真能動起來?
去年此時,因里約奧運期間,爆出一連串選手與單項體育協會間的糾紛,催生了《國民體育法》修正案;一年後的今天,台灣選手在世大運創下空前佳績,閉幕隔天,硬是擠進立法院臨時會議程的《國體法》修正案,在最後「壓哨」三讀。
連蔡英文總統都說「不改對不起選手」的修法,能改變什麼?重點就是打破協會長期以來封閉的結構,讓民眾參與,讓主管機關有權督導,讓選手不再只是協會向政府拿補助的人頭。
新法在人事與財務方面,要求協會務必公開透明,除了公告後6個月內進行改選,保障五分之一的席次給現役或退役選手,理事長人選則加入防黑條款,並要求政客止步,還設有三親等條款,避免工作人員近親繁殖,防杜如游泳協會一樣的家族把持;其次,財務須經會計師查核並公開,協會不得拒絕教育部訪視,且考核結果得作為經費補助依據。
選手方面,建立第三方仲裁機制,讓選手、教練在不服協會決定時可提申訴。另外,新法也訂出贊助契約務必公平,像是羽球球后戴資穎在奧運是否穿著協會贊助商球鞋的情況,就應事前協商並尊重選手需求。此外,協會舉辦或參與具商業性賽會時,應支付選手出賽費。
《國體法》三讀至少初步證明蔡政府與立院並非打假球,但也僅止於通過了改革的母法,接下來,還有許多子法與細則待修,而各協會也必須同步配合修改章程;過去老大心態的部分協會,能不能藉這次動起來,掃除積習,將考驗體育署溝通的能耐與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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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吳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