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大醫院兒童加護病房將近二十年,看到一些孩子已經被通報三、四次了,最後還是送到加護病房。如果告訴我是沒通報,第一次被打就這麼嚴重,好吧,我們的體制來不及發現;可是他被通報受虐N次了,還是照樣打到快死掉、打到重殘、打到腦死,打成植物人,甚至有些要撤除維生醫療。怎麼會這樣?
難道要打到遍體鱗傷,很明顯看出已威脅到生命,或骨瘦如柴快餓死了,才能成案?
社工有他們的困難,loading太重,包山包海,還有家長和施暴者會去關說議員把案子壓下來,突然莫名其妙就轉彎了。
在國外,警察要去現場調查,檢察官還要指揮偵辦。美國兒童醫院有專門部門叫醫療,是以醫療角度切入兒少保護問題,美國也有龐大的社政系統CPS(Child Protective Services),醫療占很重要角色。
台灣少子化談了十年,也開過國是會議,討論了很多兒少保護議題,現在報告還躺在抽屜。如今每周有一.五個孩子死於兒虐,這是確定的,不是懷疑,而且只是冰山一角,真正死於兒虐的可能有兩、三個(編按:去年通報後死亡人數達一二七人)。意外傷害是小孩死因的前三名,有的孩子被打到腦出血當作猝死,有的疾病死亡裡面也躲了一些兒虐或疏忽議題,數據呈現不了。
家暴婦女會逃出來,到處抗議,說自己多可憐;兒童不會,他們逃也逃不了。
醫療上有很多案例。一個腎衰竭的小朋友,每星期五要洗腎,突然有次沒來,我們到處打電話聯絡不上,通報家防(保護專線)一一三,警察和社工去他家找到小孩,跟我們講小孩看起來很正常,身上沒外傷,家長看起來很愛小孩。
但我們說不行,他如果不洗腎,電解質不平衡,鉀離子愈來愈高,心臟受不了就會停止。對我們來講這是兒童醫療疏忽,但社工說媽媽會帶去治療,家長有權利,有帶去治療就OK,「沒看到他被虐待,我們沒辦法強制做這事。」結果是帶小孩去深山裡面喝符水。
星期一小孩送到某醫學中心急診,死了。診斷書不會寫兒少虐待疏忽,會寫心律不整猝死。其實孩子洗腎穩定,得到腎臟移植就跟正常人一樣,後來連成人腎臟科都跳出來說這太過分,為什麼縱容這事情發生?
等到爛掉以後再叫我修,永遠都會有傷在。
最近還有個案子,一個小孩在美國被診斷為白血病,家長不相信,到處求醫,每個都說白血病,如果不治療,要強迫把小孩帶走,家長只好被迫治療。因為美國太嚴格,家長回來台灣,跑好幾家醫院,我們也強迫他治療,但媽媽還是不相信,認為是別的問題,自己會好。我們通報社工一直追,最後發現孩子被擺在家裡四個月,沒辦法吃喝,躺在那裡最後死了。這在美國是犯罪,台灣卻不起訴,我shock到現在,還是覺得好難過。
還有個案例,小朋友一直尿床,媽媽受不了,講了沒用就打,最後通報家暴。小朋友被安置後完全不尿床了,想說已經好了,一個月後送回去,又開始尿床,媽媽就把他打死了。大家不知道尿床可以找醫師,沒針對尿床去解決,一直說要去愛小孩,是沒有用的。
兩年前西雅圖兒童醫院兒少保護部門教授來訪問,他說台灣好奇怪,家長自主權竟然可以壓過兒少生命權,縱容有些孩子可以輕易死去。
加護病房是最後一道防線,我們常常變成電腦修理員,人家把他砸爛了,我們來修。但我沒有辦法像修電腦一樣,把零件拆掉換一個新的就好,只能在壞掉的東西上面貼膠帶,看他自己會不會癒合。我常想,為什麼前面的使用手冊不講好一點,等到爛掉以後再叫我修,永遠都會有傷在。如果源頭不傷害,我幹嘛要去救這些孩子,不需要了。
我不要媒體報導我很努力,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有沒有覺得這是嚴重問題。我身為小兒科醫生,我覺得這是我的責任。
呂立
出生:1967 年
現職:台大醫學院附設醫院小兒部兒童胸腔與加護醫學科主任、 兒童加護病房主治醫師
經歷:台大醫學院附設醫院小兒部住院醫師、急救加護次專科研究員
學歷:台大醫學院醫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