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第三人稱的側面報導,也不是遠距離的採訪評論。德國記者與捷克籍攝影記者喬裝難民,親身涉險,帶領讀者深入了解,偷渡者為什麼要把命交給人蛇集團。
家園遭到戰火蹂躪,無法居住或營生,敘利亞宛如刑場,而爆出全球難民潮。根據聯合國數據,至一五年九月,逃出敘利亞的難民已經高達四百萬人,占敘利亞總人口的六分之一,還有七百萬人在敘利亞國內流離失所,這是二戰之後最大規模的難民潮。
逃難路線變得越來越危險,因為歐洲大陸的邊防越來越嚴密,各國紛紛祭出警力、軍力,甚至特種部隊;直升機、無人機、戰艦更是一一出籠。德國記者沃夫岡‧鮑爾與捷克籍攝影師史丹尼斯拉夫‧ 克魯帕爾喬裝成難民,混進偷渡團。在這段嘗試渡過地中海的驚險旅途中,他們帶領讀者深入了解偷渡者的血淚之路。
打罵驅趕 破曉的逃難隊伍
「快!跑快點!」年輕人如雷的吼聲在我背後響起。與其說他是年輕人,還不如說他仍是半個孩子。我邁開大步跟著大家沿著下坡跑,既搞不清楚狀況,也看不明白。天剛破曉,眼前一片朦朧,我跟在長長的人龍後面,沿著羊腸小徑一個勁的跑。我拚盡了全力,看著自己的腳一下子掠過泥土地,一下子掠過岩石,閃過地面的坑洞,翻過一堵斷垣殘壁,差點跌倒,趕緊跟上,繼續往前跑。
「快點!他媽的,你們這群笨蛋!」這幾個年輕人一路押隊,把我們從小巴士上趕下來,他們其中一人不斷地破口大罵。他們跑在我們身邊,像驅趕牲畜一樣,一路鞭打著我們向前。他手上的棍子落在我們背上、腿上。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猛地將我整個人往前拖。我們共有五十九個人,有男有女,有小孩,有全家人,每個人肩上都背著背包,提著行李,我們正沿著一座工廠長長的外牆往下跑;這是埃及亞歷山卓港某個偏僻工業區的一座工廠。
胡笙〈Hussan〉的背在我面前上上下下地晃,他的噸位很大,是個二十歲的大男孩。他臉朝下,看著地面跑,氣喘吁吁,步伐突然不穩,開始踉蹌,下一秒我已經撞上他的背。他跑不動了,就這麼煞住。我從背後死命地推他,直到他又開始跑。棍子朝我們落下。十三歲的比桑〈Bissan〉跑在胡笙前面,嚇得開始啜泣,她把背包緊緊揣在懷裡,裡頭有她不可或缺的糖尿病藥。「廢物!爛貨!」罵聲不絕於耳,年輕人邊趕邊罵。
身分一旦曝光 必死無疑
跑在我後面的是阿瑪爾〈Amar〉,五十歲。他越跑越慢,他的膝蓋好痛,背也是……。不,出發前他說過,他一定辦得到!是啊,他必須辦到。他是敘利亞人,隊伍裡幾乎清一色是敘利亞人,埃及不過是他們這趟旅途的中繼站。圍牆突然向左驟彎,我們期待了好幾天的目標,擔心了好幾天的事,就這麼突然出現眼前,好近,距離我們甚至不到五十公尺。海,在褪盡最後一抹夜色前對著我們閃閃發亮。
我和攝影師史丹尼斯拉夫‧ 克魯帕爾加入了敘利亞難民的偷渡行列。這些難民打算藉海路偷渡至義大利,大家把自己交給了人蛇集團,完全聽從他們的安排。人蛇並不知道我們倆是記者,所以對我們和其他人一視同仁,一律用棍棒驅趕;每個人都得加快步伐,這一大群人一個也不許落下。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是記者,絕不可能讓我們同行,因為怕我們會把消息走漏給警方。這也是這趟旅程中最危險的一點:倘若我們的身分被識破,就別想活命了!
從來沒有記者敢跟難民一起從埃及搭船偷渡,我們很清楚自己將面臨的危險,我們倆身上都備有衛星電話,以便情急時向義大利邊防求助。我們之所以不選擇從距離較近的利比亞或突尼西亞出發,是因為聽說那裡的偷渡船非常破爛,埃及雖距離較遠,但埃及人蛇集團用的船據說比較好。這些都是我們在出發前蒐集到的資訊,也是我們的希望所託。
但我們真的太天真了,還以為這次偷渡最危險的過程就是渡海,沒想到這只是千驚萬險中的一小部分。
時間推回一周前,也就是我們被人蛇用棍棒驅趕至海邊的那天往前推一周。阿瑪爾‧奧貝德〈AmarObaid〉──這是化名,實際上他不叫這個名字──在他位於開羅的家中,滿心躊躇。四月八日星期二,這是他在家裡的最後一天。
二○一一年敘利亞爆發革命和內戰,阿瑪爾只好帶著妻子和三個女兒逃往埃及。他拿出積蓄,在開羅設立了一家小型貿易公司,專營峇里島和印度家具的進口。此外他還開了一家店,雇了八名員工。但埃及後來也爆發了革命,政局因此動盪不安,短短數月,埃及的社會氣氛驟變,敘利亞難民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逃難至此的阿瑪爾一家人面臨進退維谷的窘境。敘利亞不能回去,但留在埃及也完全沒有了希望和未來。
他們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決定再次舉家搬遷:全家人一起逃難,目標德國。但合法申請是不可能的,於是全家人決議:阿瑪爾先走,等他拿到難民身分後再接家人過去。阿瑪爾認為只要能去到德國,他絕對有機會申請到難民身分,就像許多敘利亞同胞那樣,現在妨礙他們追求美好未來的唯一阻礙是大海。
「搭船要多久?」阿瑪爾的妻子羅蘭達〈Rolanda〉問。阿瑪爾回答:「我也不清楚。」這是他們聚在一起的最後一晚。航行的時間或許五天,或許三周,他聽到的偷渡版本形形色色、各式各樣。今天他把所有該付的帳都給付了,把該收的帳也都收了。他離開之前,為了讓家人能安心度日,已經為家人準備了半年的生活費。
最可怕的結果:永別
那晚阿瑪爾睡得很不安穩,距離告別他原本的生活,僅剩最後的幾小時。他必須拋下一切,拋下自己的父親身分,不能再當一個凡事都用電話遙控的生意人。未來一個月他將踏上征途,他將只剩下一個身分:偷渡者。他的人生很可能得重新來過,從零開始。
一早道別,羅蘭達在門口緊緊地抱住他,淚流不止,「天啊,」她說,「我已經開始想念你了。」他用力地推開她,幾乎是粗魯的,因為他怕自己反悔。他加快腳步往門外走,頭也不回,他跟自己發過誓絕不會哭,他必須讓家人相信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他把車門關上,把車開出車庫,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抖。
幸運的話,幾個月後阿瑪爾就能跟妻小再度團聚。但如果不順利,也許幾年內他們都見不到彼此。此外還有一種可能,最可怕的一種結果,那就是──永別。
〈本文選自第一部,吳廷勻整理〉
逃難吧⋯
作者 沃夫岡‧ 鮑爾
● 德國《時代週報》記者,在阿拉伯世界從事記者工作多年,包括覆蓋著戰爭陰影的敘利亞及利比亞。2016年以本書獲得「自由獎」(LibertyAward)。
作者 史丹尼斯拉夫‧ 克魯帕爾
● 捷克籍專業攝影師,德國國家地理雜誌《Geo》、德國《亮點》雜誌,和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特約攝影師。
譯者 闕旭玲
出版 野人
出版日期 2017/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