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我國十六至十八歲少年犯罪率最高,少年感化機構的負面新聞頻傳,面對少年矯正制度改革,解決人力不足、權責隸屬問題,是燃眉之急。
被稱為「少年版洪仲丘」的買泓凱,本身有過動症和智能不足,屬於特教生,在桃園少輔院不到兩年,就醫次數高達九十六次,一三年二月,他被獨自關在少輔院的禁閉室長達二十六小時,後來送醫急救無效,身體被發現有大片暗紅瘀血。
另外,彰化少輔院也曾在一四年發生院方為平息暴動事件,將少年銬在曬衣場、走廊長達十一小時,兩起事件皆受到監察院彈劾少輔院院長及糾正行政院、矯正署,在大眾高度質疑的同時,很少人知道,現場人員也有苦說不出。
《今周刊》專訪第一線少年矯正人員、法官、社福團體,試圖剖析現行制度的問題。
事實上,少年犯罪的矯治有別於犯法的成人,在制度設計上,本就需要更多資源引導重返正途,台灣在一九九六年新竹少年監獄發生暴動後,修改《少年事件處理法》,意圖將四所少年感化收容機構全面改制為學校,但是礙於經費和人力資源不足,最後只改了兩所,就是明陽中學和誠正中學。一般大眾通常也不清楚少年犯案背後,複雜的處理流程,以及現有環境下的重重限制。
《少年事件處理法》:專管12歲至未滿18歲少年保護事件及少年刑事案件,或少年保護事件。由少年法院(庭)法官調查,將其轉介保護處分,若情節重大,可移送檢察官,依一般刑事案件處理。
士林地方法院少年法庭法官姜麗香解釋,所謂「少年事件」,除了少年所涉及偷竊、殺人等刑事案件以外,還包括參加不良組織、無故攜帶刀械等有觸法之虞的虞犯行為,這兩者進到少年法庭時,通稱為「少年保護事件」,需要進入司法程序處理。
「面對少年觸法行為,最重要的是心性調整,而不只是處分或處罰。」姜麗香說,少年事件重點不是「把他們關起來」,而是用法律給予的手段,讓他們離開問題環境,回到正常的軌道。
「一般來說,少年在審理過程中,會先暫時收容到少年觀護所,如果真的被判感化教育,就會去少年輔育院或是矯正學校,待上約一年到三年不等的時間。」更生少年關懷協會主任陳彥君說。
現行除了台北土城和台南有獨立設置少年觀護所外,其餘十六所少觀所都附屬在成人看守所底下,涉案少年在案件審理期間,會留置在觀護所,待上一個月到一年多不等的時間。
問題一》矯正人力吃緊 教室擁擠、床位不足,常爆發衝突
少年犯案最嚴重就是被判感化教育,要強制送入機構監禁、學習,包含桃園、彰化兩所輔育院,以及新竹誠正中學、高雄明陽中學兩所矯正學校。其中矯正學校有大量合格師資、教學會跟著課綱走;輔育院則著重補校技職教學,只有矯正人員,沒有老師,甚至連輔導員都沒有。
這也點出少年矯正制度現況最大的問題:人力不足。
台北少年觀護所副所長許國賢強調,「現場人力一直不足,在幾起事件發生後,我們都很挫折,現在更是沒有人要來少年機關當管理人員了。」
陳彥君感嘆,感化機構長年超收之下,現場矯正人員人力相當吃緊。「我們的社工想要去少輔院和少年會談,但是少輔院連把少年從教室帶到會客室的人力都沒有,當然我們也進不去。」
細看人力配置,以桃園少輔院為例,矯正人力僅有二十八人,在二十四小時三班制下,一個時段只有不到十人,要管全院近四百名少年,人力不足問題,讓教室擁擠不堪、少年容易起衝突,床位也不夠,一個班級甚至有三到五名少年用塑膠地墊和床墊打地鋪。
在這樣的環境下,教化少年變成更困難的任務。許國賢形容,現場人員天天都在壓力鍋中,因為人力不足,或多或少會出現視線死角所帶來的霸凌和秩序混亂問題。
近年來,在少年矯正機關中,僅明陽中學的少年管教情形較為平順,許國賢認為,主因是少年人數與管教人員比例較為正常,由於明陽中學僅收觸犯《刑法》、本刑五年以上的少年,目前只有收容一八八名少年,是可容納人數的四分之一左右,對上二十二位矯正人員、三十四位老師,自是人手寬裕,較能針對少年的個別化差異引導。
「另一所矯正學校誠正中學人數在滿額邊緣,也曾經有大小不一的騷動事件,如果明陽人數收滿,情況是否會依舊安定,很難說。」許國賢補充。
▲點擊圖片放大
問題二》少輔院竟沒輔導員 少年心裡苦,卻無人可訴說
目前兩所少輔院完全沒有輔導員,雖然今年八月起,教育部將專案補助各兩位輔導員至兩所輔育院,但是以桃園少輔院為例,兩位輔導員對上近四百名院生,也遠遠不足以滿足少年需求。
「矯正人員可以管理生活起居,但是對於少年輔導、特教治療領域無能為力。」法務部矯正署教誨處遇科科長黃鴻禧坦承,少年的問題複雜,許多問題行為的背後,有其內心需求,需要專業人力深談、輔導;不過礙於中央人力員額控管,目前還是需要倚賴外部社福團體的資源。
「在裡面的確充斥次文化、高社會化,也會有霸凌問題。」輔導迷途少年有十年經驗的陳彥君說,這些少年原本家庭就有問題,進入龍蛇混雜的感化教育環境中,若沒輔導體系的引導,會更容易學壞。
至於預防高風險少年觸法,以及受感化教育期滿離開機構後的追蹤,都需要大量的輔導人力針對個案協助,但也是長年人力不足。據警政署統計,近幾年未滿十八歲的兒少犯罪人數,都超過一萬一千人。台灣少年權益與福利促進聯盟祕書長葉大華強調,政府應重視預防端及後續追蹤輔導體系,增加司法社工等人力,讓少年能透過安置機構和專人協助返回正軌。
「目前安置機構非常少,就難以讓少年離開原生家庭的環境,很容易繼續犯罪。」葉大華說,現行規定下,民間成立兒童安置機構的補助款較高,也是造成少年安置機構短少的主因。
各種因矯正和輔導人力不足衍生的問題,已存在多年。另外,少年矯正學校中權責難釐清,則是第三個問題。
▲感化少年、少女需要被傾聽,但在矯正機關人手不足的情況下,許多次文化的亂象叢生。(圖/更生少年關懷協會提供)
問題三》矯正、教育欠整合 應仿美國改制,或由司法院專責導正
「矯正學校老師多,整體而言較穩定,但內部也有其長年問題。」許國賢在進入少觀所服務前,曾在法務部幕僚單位工作多年,也是早期改制矯正學校的推動成員之一。他觀察,內部矯正和教育的專業無法結合,反而是雙頭馬車,造成管理不易,是最大問題。
許國賢補充,矯正人員輪調頻繁,在少年感化機構和成人監獄之間流動,所以管理成人的思惟,也很難不帶入少年中,但是對於少年來說,鎮壓並不是有效的作法,可能引起反彈更大。而教師也不一定就能解決問題,一方面專業在教學、二來陪伴時間有限,只有上學時間在,其他時間都由矯正人員管。
另外,「老師考績九九%都是甲等,但是矯正人員只有七成甲等,這樣的不平等造成老師若失職,不僅校長管不到,教師組成的教評會也難以處理。」黃鴻禧說,目前針對各種特教生,也沒有專業教師,他期待能透過修《少事法》,讓觸法的特教生轉介到專門學校,才能對症下藥,達到有效的「矯正」功能。
不過陳彥君也肯定矯正學校強化學習功能,加上輔導老師,可以針對少年狀況個別輔導。因此她也有個案從叛逆少年,在感化教育中被改變,認真規畫未來、考上國立大學英文系。
中正大學犯罪防治學系系主任許華孚說,台灣的矯正學校設計,是全世界獨有,當初用意就是「不想用監獄管理取代少年矯正」,他肯定應將剩餘兩所少輔院改制成學校,但也覺得需要重新思考教育與矯正專業如何並行。
「目前矯正中少年未受到理想的照顧、導正,主要是制度設計不良、資源嚴重不足導致,全面改制為矯正學校幫助不大。」姜麗香說,美國包含聯邦和各州都有少年法院,多數州政府對少年有自己獨立的司法組織、程序和預算,兩者互不隸屬。州政府設立「少年司法部」, 成年犯則屬「矯正部」,兩者均隸屬行政系統,與法務部分開。姜麗香強調,這樣做才可以量身訂做合乎少年的制度、投注資源。
考量台灣國家財政困難,姜麗香建議退而求其次,將目前的少年矯正業務,移歸司法院底下的少年家事廳統籌,因為現行法制下,少年在社區裡的導正也是由法院負責,法官理當有最了解孩子屬性及個別孩子情況的優勢。
矯正、輔導人力不足,以及矯正學校中的權責釐清,是少年矯正制度急須面對的問題,司法改革國是會議若能正視此三大面向,才有可能杜絕下一個買泓凱事件發生,而迷途少年們,也才更有機會找到回家的路。
▲點擊圖片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