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台灣漁獲量逐年下滑,魚市場冷清,海島的餐桌,只能倚賴中國、東南亞的魚貨撐起宴席場面;同樣靠海吃海的阿拉斯加,港邊卻仍有滿載而歸的豐收景象。
找回消失的魚群,祕密在哪裡?
從阿拉斯加到台灣澎湖,我們循著漁線,尋找答案。
這裡鄰近澎湖東吉島,是台灣海峽的重要漁場,被稱為台灣「魚類的種原庫」。島上蓋滿精雕細琢的巴洛克式民宅,見證了早年漁業豐收的榮景;然而半世紀以來,漁業資源枯竭,如今僅剩十幾戶人家,雖然在去年與東西嶼坪、西吉島一同被劃設為「澎湖南方四島國家公園」,卻仍難逃人口外移凋零的命運。
地點:澎湖東吉島外海 取締非法捕撈,瀕危魟魚終於現蹤
七月十七日,《今周刊》採訪團隊來到這裡,隨著保七總隊第七大隊南方四島小隊長蕭再泉的巡邏路線出航並下水,他要巡查是否有非法底刺網被漁民棄置在海底,影響魚群復育生態。
「有魟魚!四隻!」游在前頭的蕭再泉突然浮出水面,興奮地回頭大叫。魟魚身形扁平寬大,在海中前進時,彷彿美麗的巨鳥張翅,也因此容易身陷細密的網線,時常意外被捕喪命,近年野外早已少見蹤跡,更罕見牠們在陸地周邊悠然群游的身影。
「這裡發現魟魚兩次,未來還要再觀察,如果出現穩定的族群,表示漁民真的不再用魚網撈魚,牠們才會在離岸這麼近的地方出現!」蕭再泉的興奮其來有自。自從成立國家公園,他與管理處人員駐守在此,取締電、毒、炸魚與底刺網等非法捕撈行為,只准漁船採用「一支釣」、「延繩釣」等傳統漁法,終於為附近海域闢出一方淨土,讓魟魚重新現蹤。
但是,游出這塊僅存的淨土之外,台灣的漁業資源,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第二天清晨四點,我們來到澎湖馬公最大的第三漁港市場,雖然是漁船進港卸貨的熱門時段,卻僅有十餘簍漁獲寂寥地躺在岸邊,魚身上還有可疑的刺、拖傷痕跡。「和二十年前比起來,量可說是不到過去的五分之一!」所有漁民都異口同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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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馬公第三漁港市場 漁獲量銳減,僅剩二十年前的二成
漁獲量大減,人民為了生計,只好鋌而走險,非法捕魚,就是其中一種作法。
「違法的利潤實在太高,和合法的釣法差太多了。」漁民阿義仔計算,採用最不傷害生態的「一支釣」法,家庭一年的收入不過二十餘萬元,加上潮間帶撿拾貝類收入,總收入也不過三十餘萬元,錢賺得辛苦;但在生態尚未枯竭時,毒魚、炸魚的收入甚至可以高達上千萬元,「請問幾個人能抵擋誘惑?」
違法漁撈的分布地點隱祕,難以查緝,但就算只窺見冰山一角,仍覺得怵目驚心。
一名固定採買魚貨的中間商透露,光是他個人探訪產地所見,除了澎湖,北海岸從新北市瑞濱、深澳與宜蘭東澳烏石鼻,都有流刺網的蹤跡,「有時候到宜蘭南部偏僻海灣去看,流刺網離岸邊根本不到三十公尺,囂張得很!」
公開的祕密:兩岸走私交易 中國漁獲攙有害物質,連野貓也不吃
許多非法捕撈的漁民背後,有綿密的政商結構護身,甚至選擇直接以暴力方式警告鄰居別告密、搗亂;不願與之同流合汙的漁民,卻面對無魚可撈的困境。眼前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一是加入黑暗捕撈界,學著電魚、炸魚,狠心拋出底刺網,把海中的魚不分老幼大小全數趕盡殺絕;二是離開大海,改從事其他行業,讓「討海」成為上一輩的回憶。
更糟糕的狀況,還不止於此。
一名澎湖阿嬤在魚市場的小路旁偷偷告訴我們:「某幾攤有向大陸買魚,某幾攤才是自己抓,我們都知道。」她斬釘截鐵地說,那些中國漁船賣的魚添加了有害物質,「有一次不小心買錯,味道很怪,放在戶外,連野貓都不會過來吃。」
婆婆媽媽們的憂慮,並非全無根據。過去數年來,和對岸交易的澎湖漁船屢次遭檢察官查扣,化驗結果出爐,不止一次驗出用來毒魚的微量劇毒氰化物,令人心驚。
與大陸漁船進行漁獲走私交易,早已是台灣公開的祕密。自一九九二年,政府將各離島的「戰地政務」取消,改為安全輔導條例,中國漁船捕撈便日益大膽。海洋公民基金會理事鄭同僚,時常在故鄉澎湖向漁民詢問捕撈現狀,他沉痛地說,「不少台灣漁船出海,根本已經不再捕魚,而是專門賣油、賣冰給在中線附近等待的中國漁船,擔任後勤補給。」
驚人的真相:台灣漁船不捕魚?賣油、賣冰,淪為對岸的後勤補給
漁民向鄭同僚透露,在岸上一桶四千元的柴油,到了海上可以開出六千元高價,台灣與中國的石油價差、本地的油價補貼,是低買高賣的油價差槓桿,一晚最高甚至可賺數十萬元。
中國漁船向台灣漁船買油、買冰的同時,順便將捕獲的雜魚賣給台灣漁船。「但問題在於,缺冰冷凍的大陸漁船,往往會在漁獲中加上各種保鮮劑。這些魚表面上看起來新鮮,售價也很便宜,實際上已經攙入不少有害物質,可能是防腐劑,也可能是毒魚的有毒物質。」鄭同僚說。
自己抓不到魚,只好向濫捕行徑更惡劣的中國漁船購買品質堪虞的漁獲,以海洋立國的小島,漁業經濟陷入了惡性循環。
連台灣數一數二的優良漁場、擁有全國最多漁港的澎湖都淪陷,其他海域的狀況讓人更難樂觀,「澎湖的困境,就是台灣漁業過度捕撈危機的縮影。」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陳昭倫說。
「海洋總體狀況如果再不改善,二○四八年我們真的可能會沒有野生魚類可吃。」台灣漁業研究首席專家、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邵廣昭,近年就像個傳教士,四處宣導海洋保育。
邵廣昭悉心收集了十年來台灣沿近海漁獲量,攤開檢視,便可體會這位老教授的憂心:台灣餐桌上的幾種熟悉魚類,漁獲量在近年來急遽下降,按數字畫出的折線圖,彷彿重病患者垂死前的心電圖,幾次欲振乏力的掙扎後,漸趨於零。
白帶魚由一九九四年的一九三一三公噸,下降到二○一三年的四五五四公噸;在辦桌請客時象徵好兆頭的白鯧魚,九五年曾有六九七八公噸的豐收,在一二、一三年卻都掛零。海產店門口鮮紅欲滴、大眼清澈透亮的紅目鰱也有類似的命運,由九六年的七三八六公噸逐年下降,一二年時只剩八七二公噸,一三年的漁獲量則直接掛零。
保育成績掉漆:中、菲贏台灣 餐桌常見魚種銳減,魚身也越來越小
台語俗諺中「有錢吃鮸、沒錢免吃」的鮸魚,在九○年代還能維持一千至三千公噸的水準,自○二年漁獲量突然暴增至七千公噸後,就每下愈況,一二年開始,同樣出現了「零公噸」紅字,嘉鱲、馬頭、鸚哥魚、黃魚的漁獲量曲線也相當類似。
雖然各地仍有未申報的「場外交易」,不至於因漁獲量掛零,就真的連一尾都抓不到,但數字隱含警訊:海洋中的生物,正面臨嚴重的生存威脅。即使是漁獲量沒有急速下降的魚種,也不代表族群生存沒有受到威脅。
油脂肥美的鯖魚,是許多饕客的最愛,漁獲量至今仍繳出一年五萬餘噸的漂亮數字,但上岸的魚身卻越來越短小,自○四年平均四十三公分,降為一三年的三十七公分,甚至連身長不足二十五公分的幼魚,也被撈上東海岸的魚市場出售,讓人看得心驚膽戰。
官方漁獲量數字「滿江紅」,國際非政府組織也對台灣發出警訊。
海洋健康指數(OHI)的最新排名指出,針對全球二三六個經濟海域進行綜合評分,台灣僅得五十四分,遠低於全球平均六十七分,世界排名一九九,敬陪末座。亞洲其他國家,中國排名一五○名,與台灣有黑鮪魚漁權爭議的菲律賓排名一七一,水產大國泰國則擠進百大,排名七十六。台灣在海洋保育方面的表現,可說是末段班。
位於兩大板塊交會、冷暖洋流交集,生物豐富多樣的台灣,原該是驕傲的海洋之國,為何淪落至此?
(攝影/林育緯)
休漁政策失靈 不出海只為領取補貼,一出海便瘋狂捕撈
在漁業政策中,劃設保護區是棒子,「補貼休漁」政策是胡蘿蔔,台灣兩項都沒做好。邵廣昭分析,由於缺乏統一的專責機構,自一九八四年開始,由不同部會所劃設的各類沿岸海洋保護區面積,加總已達台灣內水領海的四○.六五%,比率高得驚人,「但仔細看看它的內涵,就知道數字只是表象。」
國際上對海洋保護區的劃設慣例,都必須有一定比率的「完全禁漁區(no-take)」,台灣卻認定只要有一種魚種、一個漁期、一種漁具漁法的限漁措施,就可列為海洋保護區。交出了漂亮數字,真正「保護」到的海域卻相當有限。
更荒謬的是,被漁業署列為漁業保育重點政策的「休漁」補貼,在多次放寬獎勵門檻後,只要漁船每年「不出海作業」天數達九十天,即可領取補助。但根據監察院調查,台灣未滿一百噸的漁船出海天數未滿九十天者,比率高達五五%,半數以上的漁船在不須改變現狀的前提下,都可領取補貼,幾乎無法改變漁民捕撈行為,監委痛斥「浪費公帑」!
「若沒有訂出精確的總量限額管制,只用休漁天數來發放補助,就會產生一個可笑現象:休漁歸休漁,休漁期結束便瘋狂捕撈,對海洋的傷害並未減少。」熟知漁民習性的共生藻協會理事陳盡川,對於當前的休漁政策搖頭嘆息。
晴朗的夏日早晨,東吉漁民阿才(化名)結束工作,優閒地坐在港邊納涼。遠方的海平面上,突然出現三四艘漁船疾速駛來,跳下幾個同是討海人模樣的男子,對著阿才就是一頓好打。一旁的親友急忙勸架,海巡隊員從遠方奔來,吹出一串急促的哨音。
「白目、抓耙仔,故意讓人抓無魚,打乎伊死!」連串髒話伴隨著拳頭落下,阿才終於明白,是自己前幾天向警察報案惹的禍:「我知道某島的人都在哪裡電魚,你們應該要去抓,不然等他們電過,我們合法的就無魚可撈了。」當時員警點頭稱是,承諾過幾天就來取締,沒想到幾天後竟換來一頓毒打。
阿才的故事並非個案,而是台灣許多港口真實上演的漁民戰爭。人類過度捕撈,造成魚源枯竭,珍貴的漁業資源,又讓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日漸增加。會因為「白目」而被打或被施壓的,不只檢舉告密的漁民,甚至還有嚴格執法的海洋警察、海巡人員。
○八年,海巡二一大隊大隊長江志欽在休假離營途中,被不名人士毆打重傷,經過監察院調查,認為很有可能與查扣中國走私魚貨,造成業者約一千八百萬元的損失有關。
這份監察院調查報告並指出,早在暴力事件發生前,江志欽的上司、岸巡總局情報組組長蔣新光就在會議中多次指示放水。
執法人員孤軍奮戰 上級、社會支持不足,動輒遭生命威脅
依據基隆地檢署筆錄,「當天開會內容是蔣新光說長官(應該是指總局長賀湘臺)有跟龜吼區的立法委員郭素春見面,為了還她一個人情……如果是一般漁獲就放行,如果是敏感有爭議的漁獲就不准它下船,如果下船的話就查、就扣……」儘管郭素春事後向媒體否認施壓,但這份報告,震驚海洋保育界。
「我們秉公執法、絕不縱放,很想把海洋生態救起來,但說不擔心是騙人的。」談起執法難處,蕭再泉臉上難掩憂慮。因為他與隊員嚴格執法,近日已有人嗆聲要「一命換一命」、「好膽都不要脫下警察制服」,僻靜的島上只有少數隊員駐守,距離澎湖本島船程要一個多小時,萬一發生暴力事件,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與海洋枯竭的速度比起來,少數執法人員的熱情與努力,宛如螳臂當車;「拖網漁船禁入距岸三浬內作業」等規定,亦形同虛設。
盛夏的暗夜,漁船如繁星分布在漆黑的海上,忙著下網、處理漁獲,惟獨某些船隻停在原地不動,隨波逐流。「那種很可能就是在『騙油點』,一樣是等著要和大陸做交易的。」經常駕船經過這一帶的共生藻協會理事陳盡川說。
原來,漁業署發現台灣漁船有賣柴油給中國漁船的情事,於是頒布新規定,要求漁船、舢舨、漁筏一律裝設記錄器,記錄作業時數,再按照基準計算各種漁船油用油量,計算出的基數被稱為「油點」,據此補助。沒想到,「有些漁民把船開到海中央,再轉空檔或低檔,隨浪漂流,時間或里程數一到,就可以騙過記錄器,領取油費補助再轉賣油給對岸。」陳盡川說。
(圖/保七總隊南方四島小隊提供)
兩岸漁民鑽法律漏洞 一年億元用油津貼,被拿來向對岸買魚
也因此,國庫每年二十四億元的漁業用油補貼,被漁民拿來向中國漁船買魚,更助長了越界違法濫捕的氣焰。
兩岸漁民除了跨國交易,還「教學相長」。「盤查的時候,曾看過一艘台灣漁船雇用五、六個大陸漁工,算下來一個月就要十餘萬元的人事成本,他們只好拚命撈,底刺網掛得整船都是。」蕭再泉搖頭嘆息。而中國漁工在台灣漁船受到「精實訓練」後,將技術傳回大陸,有樣學樣。
中國漁船近年常以母船拖著數艘小船,自福建、廣東沿海出發,接近當地海域後,漁工便跳下小船,開始放網、電魚、釣魚。甚至,一四年底開始,福建地區有約二、三百艘漁船組成「漁業互助會」,算準台灣的執法弱點,計畫性侵入澎湖海域。
不願具名的海巡人員透露,中國漁民接受偵訊時說,過去被台灣海巡署抓去的船,每艘罰金都介於三十萬至五十萬元之間,金額並不算高,沿岸漁民集體決定,未來只要遇上台灣海巡鑑,互助會就派出一艘船當「犧牲打」,讓海巡人員押回漁港,其他漁船則趁機捕撈,互助會再湊出互助金贖船。
查看漁業署的裁罰紀錄中,中國漁船違規繳款,百分之百都繳納完畢。若以此計算,平均每艘中國漁船被抓一次,只要分攤台幣四千餘元的互助金,就能進台灣海域大肆捕撈,仍是「一門好生意」。
於是,台灣國境邊界,彷彿成了中國漁船的海上夜市:各式瀕臨絕種的魚類,任君挑選。
八月一日,中國休漁期結束,中國漁船傾巢而出越界捕魚,海巡署三日在澎湖、台中等五個重要漁場,出動重艦、直升機海空同步擴大掃蕩,扣押五艘中國漁船,似乎讓問題露出一線曙光。但海巡署公關科表示,這是因應中國休漁期結束的宣示性演習,每年八月舉辦,除此之外的時間,由一百噸以下艦艇執勤,重艦偶爾配合,直升機若有其他勤務就不會到。漁民則期待:「希望政府平常時期也要巡邏。」
種種海上亂象,漁業署曾試著規範、取締,卻力不從心,各種試圖查緝漁船行蹤、精準補助漁船用油的方式,都被漁民一一破解。
不願具名的北部海巡隊員拿出雷達地圖說:「理論上,台灣每艘漁船出海,雷達都能追蹤漁船動向。」不過,每座雷達皆有掃不到的盲區,而某些漁民對這些盲區瞭若指掌,「有時候兩、三艘船一起進入盲區,再開出來的時候,雷達上已經無法顯示漁船代號了。」逃出雷達監控的手掌心後,漁民更發展出新招數,繞過漁業署的監控,進行各式非法活動。
(圖/保七總隊南方四島小隊提供)
執法工具落伍 雷達追蹤有盲點,部分巡邏船竟是租的
更糟糕的是,我方的執法艦艇配備,可說是遠不如中國漁船。中國鐵殼漁船重量超過一百噸,我方的海巡警艇噸位通常較小,材質是玻璃纖維打造,一旦風浪太大甚至無法執勤,除了特定演習期間有重艦巡航,平日的護漁配備仍難完全杜絕非法行為。
海洋國家公園管理處的巡邏船,甚至是向民間租用,船東怕船隻碰撞受損,不太願意夜間出巡,警隊若只能在岸上用望遠鏡監控,執法成效便大打折扣。
台灣的海洋保育政策始終難以奏效,執法人員只能在前線孤軍奮戰,漁民觀念仍停留在「抓多賺多」的古老心態,未能像阿拉斯加一般,將生態捕撈的水產品化為品牌信譽,建立「抓少也能賺多」的良性循環。
今年因行政院組織改造而新掛牌的海洋委員會,若再因循苟且,不拿出決心護漁,恐怕下一代的台灣孩子,真的再也嘗不到野生魚的滋味!
台灣海洋枯竭,讓漁民常常空網而歸,漁獲量一年比一年少。(圖/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