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開了一萬間圖書館

我感覺到一隻熟悉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轉過身去，便看到我的母親卡洛琳(Carolyn)站在我身後，她是一個充滿赤子之心，喜愛旅遊，對書的力量十分狂熱的七十九歲挪威婦人，既精力充沛又健壯無比。沒有多少像她這樣年紀的老太太會飛越大半個地球，來到世界屋脊，慶祝自己的七十九歲生日。她把這種對自然還有對寒冷的熱愛，歸功於在美國明尼蘇達州北部長大的背景。

她的眼睛跟她故鄉的湖泊一樣地湛藍深邃，她生長的明尼蘇達州有一萬座湖泊，而她的兒子和他所建立的組織在開發中國家也設立了一萬座圖書館。我喜歡這種對稱性。她摟著我，邊流淚邊結結巴巴地說：「我，非常，非常以你為榮。」

「我也是，」我八十四歲的老父親伍迪(Woody)邊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邊插嘴說道。這三個字要從他口中說出來真是很不容易。他跟我一樣，向來不輕易流露感情：這樣簡短的、附加在我母親對我表達的榮耀之後的隻字片語，對我和他都有很深的意義。了解到這一點之後，那三個字對我來說就再甜蜜不過了。

我的父母是兩種極端，我不禁朝我健談的媽媽走去。她的話語和擁抱讓我淚眼迷濛。之後我抱住父親，對他說出我老早就想要分享、但是卻從未吐露的一個想法：如果不是你們兩位，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當全世界都還在質疑我的時候，你們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即使面臨無路可走的困境，你們也相信我的夢想會成真。今天我們能站在這裡，就是你們給我的信心。

大多數的父母可能不會鼓勵他們的兒子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從賺大錢的大公司抽身退出，自行創業，投入於剛起步，看起來又毫無搞頭的慈善事業。父母天生就是會盡心盡力地幫兒女的前途做打算。他們對子孫所抱持的夢想和期待，很典型地就是有一份好工作，再加上伴隨而來的不錯的社會聲望和地位，以及穩固的經濟基礎。但是當我在一九九九年告訴父母，我準備辭掉微軟的主管一職，以便把重心轉移到「下半輩子」想要做的，致力於消除全世界文盲的任務時，他們差一點昏倒。

我告訴他們：「在開發中國家從未出現過大規模興建圖書館的任何慈善機構，所以我想試試看。我會盡可能的不領薪水，即使花光積蓄也在所不惜。但是別擔心，我永遠不會要求搬回家跟你們住。」我母親大笑。

我的決定足以讓我的父母之一或是兩個人都嚇傻。在網際網路和科技浪潮的高峰期，伍迪跟卡洛琳要從告訴別人：「約翰是微軟大中華區業務發展總監，有一名全天候待命的司機和公家派車，住在公司全額補助的漂亮大房子裡。」變成告訴他們：「約翰正騎在犛牛的背上，送書到喜馬拉雅山上的一個個村落。」但是他們對我的忠告卻是又精鍊又鼓勵支持：「如果你要的是這個，那你就動手去做吧——而且要好好地做。」

伍迪告訴我：「我可能有點瘋狂，但是你一點也不瘋狂。你有自己的翅膀。約翰，放心去飛吧。」

當我們設立了第一萬所圖書館以後，我想這就像是我父母的彩券中獎了：卡洛琳和伍迪在德州的保齡球館相遇，我爸爸當時是公路局的職員。雖然我們只是中產階級，但是卻住在「藏書豐富」的屋子裡。

即使是在我好像扔掉了絕佳的機會，去擁抱充滿危機和沒什麼實質的經濟利益的生活，這兩個人還是相信我。他們對我，以及我野心勃勃但是卻前途未卜的夢想的忠貞不貳，是我要求他們在我母親七十九歲生日的時候，到尼泊爾來跟我共度這個時刻的眾多原因之一。

我知道在這個我已經獻身達十年之久的事業的重要時刻，他們會非常以我為榮。不過今天我要表達的是更重要的一件事：我多麼以他們為榮。

絲里賈納卡琳安中學的操場上，擠滿了好幾百位興奮的學生。他們輪流貼近玻璃窗，偷窺他們的新圖書館。大約有二十多位老師聚集在這兒。在樂隊暖身的時候，我們聽到拍打小鼓的聲音，還有如泣如訴的小號聲。女孩們穿著紅色紗麗，她們的眼睛都用炭筆勾勒過，正在練習典禮上的舞蹈。

一位教師告訴我，他和另外三個人是來自三十哩之外的一座村莊。「你來這裡幫我們慶祝嗎？ 」我問。「不，先生，我們是來這裡跟你求情的。我們有九百多個學生，但是卻沒有一本書。我們也希望學校裡有一座圖書館。」嗯：在我們設立第一萬間圖書館以前，我們已經架構好下一個一萬間圖書館的計畫了。這些教師旁站著一對笑咪咪的夫婦，兩個人都等著在我的脖子上掛上一串金盞花花環。「我們很榮幸可以在這裡見到你。我們想要你知道，我們這些父母打從心眼裡珍惜你送給我們孩子的禮物。」

我本來想要說，這個社區對我們湧泉以報的感激，還有他們對孩子的愛，已經給了我太多太多的回饋，多到超出他們所了解的。這是一筆多棒的交易！ 不過我卻問起那位爸爸，他是從哪裡學到這麼流利的英語。

「BBC廣播電台，我從九歲起就開始聽了！ 我現在每天晚上還是會收聽一個小時。我不僅靠著這樣提升自己的心智，也鼓勵我的孩子們這樣做。BBC也幫助了想要投身旅遊業的孩子；如果不會英文或其他外語，他們就得不到高山嚮導或是服務生這類高薪的工作。」

我點點頭，因為我們都知道旅遊業在這個經濟停滯的國家裡，是最能賺取外匯的工作。他驕傲的告訴我跟我的父母，社區裡每個人在建造這間圖書館的時候，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有三位爸爸幫助挖鑿水井，另外有六位爸爸媽媽裡裡外外地刷油漆。他們不停地謝謝我，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們也做了不少苦工。

這就是圖書館「挑戰獎學金」模式的一部分。我們並不會雙手奉上所有東西，也不會幫當地人從頭到尾蓋一間學校或是圖書館，而是要他們也一起參與。我們的下鄉隊伍一開始總是會以這樣的方式介紹圖書室：如果你們這個社區的居民，願意投入資源在計畫中，我們也會投下相對的資源；但是如果你們並不認真對待這個計畫，也沒有呼籲左鄰右舍共同響應，沒人願意出力的話，那我們就會認為這兒沒有足夠的動機可以讓這個計畫成功。

如今在絲里賈納卡琳安中學，大家的感激之情就像火山爆發。一位勤奮的翻譯對我們說，一位媽媽「希望讚美你的團隊，因為你們提供我們為偉大的目標奮鬥的機會，促使我們為自己的孩子提升了教育的方式」。我想到我自己的父母，以及他們孜孜矻矻地規勸我要努力念書。這個社區讓我想到天下所有的父母，無一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有更美好的未來。這是天下父母心：他們了解教育的重要，也希望孩子能得到好的教育，不論犧牲有多大，他們都願意去做。

小孩子上學後，家裡的農作便少了幫手，父母們自然得額外擔負起好幾百個小時的辛勞工作。不過他們心裡明白，教育是最好的—— 或許也是唯一的—— 能幫助孩子脫離貧困的長期飯票。「去啊！ 去啊！ 」他們告訴自己的子女。「如果不讀書，你們便永遠翻不了身，就只能當個貧苦的農民。」

現在是剪綵之前的典禮。很少有人會像尼泊爾人一樣聽演講聽得那麼開心。他們似乎沒有限制誰可以上台拿麥克風。群眾聆聽社區政府領導、村中長老、教育部官員、校長、老師、家長以及任何想要上台的人輪流演講。大家也並不介意演講內容的大同小異。當艷陽在天空遲緩地畫出一個弧形時，喋喋不休的演講已進入了第二個小時，我希望這是最後一個小時。

我在台下閒閒地等著，心思飄回一九九八年，腦海中倒帶播放我宿命性的首次拜訪尼泊爾。那回的喜馬拉雅山健行，我有幸被引介給一位校長，他帶我去看一個沒有書的圖書館，因為這樣的機緣，我才會走上現在這條路。他領導的這個學校其實並不遠，位於巴汗但達(Bahundanda)，一個比烏鴉可以飛行的高度還要高七十五哩的地方——烏鴉可以飛越兩萬四千呎的高峰。一名經常往來於山上縱橫交錯的驢子路的凡人，需要花上一週時間才能走完這段路。

這兩個村莊好像很近，可是又很遠。這對於今日的我和當年一無所有——沒有資源、沒有員工、沒有捐款者—— 的我來說，也是一個很恰當的比喻：當時的我只抱著一個信念，那就是幫開發中國家的孩子製造跟書本接觸的管道，這是以我在地球上有限的歲月可以做到的，唯一有意義的事情。

我抬頭看著舞台前黑壓壓的一群坐在光禿禿地面上的學生。這所圖書館的開幕會改變他們的一生。而我的生命也因為創造這樣的機會協助許多地方的學生，整個改觀了。我在微軟的那幾年，所關注的焦點無非是營收、銷售率和市佔率——所有讓富人變得更富有的東西。

這些焦點只會促使我不斷地幫自己錦上添花：「我今年要加多少薪？ 拿多少股票選擇權？ 我能不能一直駐外，好讓公司繼續支付我的房租？ 」

今天我的衡量方式已迥然不同：我們每年能把多少書送進迫切想要讀書的讀者手中？我們每個月可以募集到多少書？ 我想到我們團隊的規模：我們的雇員越多，就能幫助到越多的社區，把教育帶給那裡的年輕人。藉由在全世界領我們薪水的六百多位雇員(其中有八成是對當地「消費者需要」非常了解的在地人)，「閱讀之家」達成了許多目標。我們的團隊光是在尼泊爾就有六十個人。謝天謝地，今天在卡芙瑞泰里的剪綵典禮上，他們全都在場，每個人都對這十年來所走的長路十分自豪。

這是一條難以捉摸，千變萬化，起起伏伏的道路。一路上有好多時候，我都想著一萬間圖書館似乎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我不只一次考慮是不是要夾著尾巴，逃回我原來相對穩定，可以預期，而且荷包滿滿的科技業。

結果我的堅持奏效了：很幸運地，我的使命和工作不再是孤單的追尋。美國前總統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在很多場合都對我們表示支持，每次他的年度柯林頓全球計畫都會邀請我去演講，日後我也加入了他的顧問群。許多大公司的執行長則加入了「閱讀之家」的顧問群。全世界有五十六個城市設有幫我們志願募款的分會。在我們的頭十年裡，七千多名志工舉辦活動，共同募集到超過三千五百萬美元，讓我們得以迅速擴展。

最令人振奮的募款活動，莫過於二○○七年歐普拉．溫佛瑞(Oprah Winfrey)突如其來地邀請我上節目，當時我正在發行一本講我如何成立「閱讀之家」的書，叫作《一個創業家的意外人生》(Leaving Microsoft to Change the World)，這是一名新手作家千載難逢的機會。

之後好運再度降臨。歐普拉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她邀請她的百萬名觀眾一起參與「歐普拉的圖書動力」(Oprah's Book Drive)計畫，以便資助「閱讀之家」。她幫助我們募集到的三百萬美元所印行的圖書，有一部分就在尼泊爾的圖書館裡。但是對我來說，這些百萬數字中最重要的一個數字是六百萬，也就是現在有六百萬名學童可以接觸到「閱讀之家」所創造的圖書館。我們走得又遠又快。從我首次的尼泊爾之旅到今天的卡芙瑞泰里剪綵典禮之間，我很難有條有理地說出其中的落差。我們從一群沒有組織的七拼八湊的志願者，演變成涵蓋數百萬人的世界性行動。

我提醒自己今天是值得慶祝的日子。這是一個歡慶我們成就的時刻。就在這個時刻，校長結束了演講。他驕傲地宣布剪斷緊緊綁在門上的紅絲帶的時候到了。我們會正式開啟一個充滿魔法和色彩的地方，讓學生發展出對書籍和閱讀的興趣。牆壁上塗滿了繽紛的顏色，一千多本書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等待著被揀選和被喜愛。

當我尋找我的榮譽貴賓的時候，群眾一窩蜂地擁進圖書館。我母親拉著我的手慢慢地走著。每一步都很安靜，不過學生們卻一聲一聲地對著我們喊道「你好」(namastes)。「我的鋒頭都被你搶走了。」

在這美麗的喜馬拉雅清晨，我們的關係比以前更緊密，也比以前更快樂。我母親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父親則跟在我們身後，相隔一步之遙。「你有沒有想過你會看到這一天？」她問。這時我咧嘴大笑，比那些學生還開心。〈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John Wood（約翰．伍德）
本世紀創立的，獲獎最多，也成長最快的慈善事業之一─「閱讀之家」的創始人與共同董事長。約翰也是柯林頓全球行動顧問團的顧問，他曾獲頒五次《快速成長公司》雜誌裡的社會資本家獎，並且被世界經濟論壇選為首批全球青年領袖。他是亞斯本研究所（Aspen Institute）的亨利．克朗會學人獎得主、美國圖書館協會（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總統獎的得獎人。他兩度被《巴隆週刊》提名為世界二十五名最有效率的慈善家。約翰同時也是紐約大學華格納公共行政學院社會企業學兼任教授。現居紐約。
著作有：《一個創業家的意外人生》（Leaving Microsoft to Change the World），童書作品有：Zak the Yak with Books on His Back、Zak the Yak and His New Friend Quack

出版：網路與書

書名：沒有學校的魚

目錄：

引言 十年，一萬所圖書館
1 大無畏的目標吸引大無畏的人
2 一公斤的黃金
3 生命的彩券
4 都是巴汗但達的錯
5 天助自助者：挑戰獎學金模式
6 GSD：建立一個世界級的團隊
7 海嘯：一年之後
8 「不買荒原路華」：眼前的戰爭
9 尋找蘇斯
10 小魚兒上學去
11 暹粒市夜未眠
12 「學校燒掉的時候，我才二年級」
13 「對不起，你的錢不見了」
14 「我們拿起電話求救」
15 昨晚的九本書
16 窄小的肩上扛著全家的夢想
17 X先生
18 現在出發前往柬埔寨：知識一號
19 夜間狂亂的腳步
20 世界上最高的募款計量表
21 未來誰的版本會贏？
22 閱讀之舟
23 「如果你不識字，上學會是一大折磨」
24 「三頭懷孕的母牛」
25 詩人先生和圖書館小姐

作者的註記
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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